“欢迎收听今天的深夜谈话,我是你们的主持人,晓”
甜美的女声从拭去口红的双唇中吐出,录入不远的麦克风,再由无线电波传递至城市上空。
“……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
对晓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下班以后、午夜时分,她会准时上线个人电台,多年以来风雨无阻,即使战争也没有打断。晓所居住的海滨城市并非主要交战地域,无线电管制宽松很多;在呛走多管闲事的官员后,她的广播得以继续。
听众不多,但是粘性极高。每到连线环节,晓都会收到好几通打进来的电话;她必须细心挑选,免得连续几日接起同一个人——这样对其他听众太不公平了。谈话通常轻松而舒缓,她会用最喜欢的慢调音乐当背景音,两人融洽得仿佛正在享受一场烛光晚餐。晓是个很会找话题的人,和她聊天永远不用担心无话可说;这也是她最大的卖点:如果实在怯于交流,就听她自言自语些对人生的感悟吧,有这样甜美的女声哄自己入眠可谓幸福。
听众们多少能理解她的难处,大部分人不会连着好几天打电话给她……当然,总有例外。或许是晓的声音太过甜美,只听一声便会令人坠入爱河,她居然有了追求者。大部分都在被她狠呛一通后选择放弃;但竟然有一个保持着极高的热情,仿佛追逐明星的粉丝一般每天打电话给她,时间不选别的时候,正是她宣布开始互动环节后的瞬间。有时她不得不接起那人的电话,因为听众甚至都有点可怜这位追求者,想听晓骂他一顿。
“你娘个腿儿的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着?”晓的声音洪亮,仿佛工作带来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但凡是个女的你就要叫一声老婆吗?怎么不对着路边的流浪狗叫一声呢!……”
这套骂人方法足够劝退大多数追求者,但唯独对这位无效;事实上,当晓离开麦克风开始平复呼吸时,仍能听到追求者带着嗤笑的声音:
“哈哈哈,老婆骂的好……再骂两句……”
“神经病!”晓气得挂断电话。
每次和追求者的对话都是一场灾难,弄得她自己都没有心情继续播下去。因此,她只在白天工作受到委屈的当日会接追求者的电话,好让自己的愤怒有地方发泄。
但追求者大概是不知道的,他仍傻笑着听完晓的辱骂,然后在来得及说“再见”之前被挂掉电话。
战争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情,追求者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很长时间没有再与晓连线。有一次某听众提起他时晓竟有一丝伤感:他不会在战争里死掉了吧……她回想自己曾对他的诅咒,似乎没有一条涉及死亡,这多少给了她些许安慰:他的死应该不是自己造成的……
“那么,我们来连线下一位……”挂掉上一位听众的电话后,晓开始等待。手机几乎是立刻再次响起铃声,下一通电话到了。
晓第一眼便注意到那串熟悉的号码:没错,那个追求者又回来了。强忍着嘲笑他的心情,晓按下接听键。
“是……晓嘛”熟悉的声音,让她更加确信对方正是追求者本人而非他的亲戚——若是后者,大概是来通知他的死讯的。
“晓,我……我有女朋友了”
“真的吗,恭喜你啊……方便说说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战争中我被调去后勤部门,在那里和她相遇……我想,也许她就是我的真爱……啊,我们马上要结婚,你愿意参加……”
“我就不去添麻烦了,再说我们两个其实也没什么交集”
“明白,那这次……就当作和你的道别”
“也祝你们百年好合,就这样,再见”
这是晓第一次觉得追求者的声音不是那么刺耳;她平静地与追求者道别,就像和别的听众道别一样。电话中断的瞬间,她觉得心中的一扇门被轻轻关上,这段感情再也不会有回声了。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晓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虽还有几分钟才到预定结束时间,但她已经没有聊下去的意愿;这是数年来她第一次有如此感受。
“晚安,我的朋友们”
“你听说了吗,老板要不干了!”
次日中午,正当休息时间,一个同事悄摸摸地对晓说。
“什么?”
“真的!我看见他在收拾个人物品,连一直挂在墙上的家庭合照都拿下来了……”
“也许只是换办公室”另一个同事插嘴道,“你们没听说吗?占领军要派驻监察组来我们公司”
“关占领军什么事?”
晓的疑问即刻得到解答: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推开,四个穿军装的人走进来;老板跟在他们后面,不住地点头哈腰,好像个忙不迭的仆从。
“啊……大家还在休息吗,真是不好意思,这几位是新来的技术顾问,他们要求我们更新一些内容,还希望大家能理解……”
“怎么回事啊”另一名同事抱怨道,“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话音未落,其中一名军人便照着他的脸上来了一拳,那名同事瞬间满脸是血。
“啊!!”他惨叫着,两名军人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拖出办公室。
“看来我们需要明确权责关系”剩下的军人说,“以后我就是你们的新上司,经我发布的号令不得有半点拖延和差错——否则可以参考他的下场……到我助手那里领取新的文件,然后滚去工作!”
晓赶紧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按照刚刚发下的文件修改稿件。
文件中包含大量对圣凯妮亚人的侮辱性字眼,晓写下这些文字时连手指都在颤抖——毕竟她也是一名圣凯妮亚人,怎么可能对此等羞辱无动于衷。
好在没等她写下几行字,便有一名军人走近,通知她到老板办公室去。晓松了口气:总算能从这些肮脏的文字中暂时解脱出来了。
“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艾尔瓦特网络战机构的一名军官……”
“别废话,向她说明来意”
军官坐在那张老板买来的转椅里,惬意的很;老板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迎合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晓啊,听说你有一个个人电台?”
“你怎么会知道?”晓警觉起来;她从未把自己开设个人电台这事告诉任何人。
“战争期间,我们严密监控着圣凯妮亚陆地上的每一条电波”军官插话,他用手指轻轻刮了下自己的耳朵:“别想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脱”
晓长叹一口气,双手抱胸,摆出不配合的姿态:“说吧,要我怎么配合你?”
“在谈妥如何合作之前,我想先与你讲明白一些道理”军官说着从椅子里起身,抖平军服,踱步至晓身边。
“你知道你们为何输掉战争吗?”
“武器装备太差……什么的?”
“错!是团结”军官的声音震得晓耳朵发疼,她微微缩了一下脖子。
“那些抹黑圣凯妮亚人的文章——我相信你也看到,猜猜是谁起草的?”
“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艾尔瓦特议会中的圣凯妮亚裔议员”
晓被这个事实震惊得说不出话:在以往的新闻中,那个奋战在敌人心脏的圣凯妮亚裔议员是国人的骄傲。
“你看,这就是不团结的下场:你们输掉了战争,还要遭受来自胜利者的鄙夷”
“我来这里可不是听你羞辱的”
“刻骨铭心的羞辱才能令人印象深刻”军官走到晓面前,为她整理衣领:“那么,你愿意和我团结一致,帮我赢下舆论战争这一仗吗?”
谁跟你团结一致呀……晓在心中无声地抗议。但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老板身上,后者正挤眉弄眼、摇头晃脑,示意她同意军官的要求。
“如果我不同意会怎样?”晓试探性地提问,语气尽可能温和。
“我会找其他人,而你——哈哈,我当然不会像F.I.D.A.那群人一样让你人间蒸发,但我想你是没办法留在这间公司了,怎么,你不想丢掉工作吧?尤其是很难找工作的当下?”
晓紧握双拳。她当然不想丢掉工作,但她更不想听颐指气使的外国佬发号施令。
“给你一天时间思考,明天这个点告诉我你的选择——如果打算不合作,那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收拾东西”军官回到转椅,将脚翘在办公桌上说。
好巧不巧,次日是周末,下班后同事们如往常一样来到公司最近的小吃街闲逛。在美食和噪音的影响下,晓根本无法思考该怎么应付军官;以往的工作糊弄过去还有得原谅——毕竟前老板是个很和蔼的人——可这位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善茬。保险起见,她觉得还是接受军官的要求比较好——万一他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丢掉工作都好说,危及人身安全可就遭殃了。
见晓愁眉不展,一个同事凑近过来,用手揉搓她的肩膀:
“有什么心事?周末啦,把那些都忘掉吧……”
“明天我还要回公司报道”晓说着推开同事的手,用手撑着脑袋:“去领老板的新任务,顺便收拾一下东西……”
“他是不是对你动手动脚?”一个很爱出风头的同事拍案而起:“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好好跟他讲道理……”不过他的激情演说刚进行到一半便被周遭同事愤怒的眼神打断,人也灰溜溜地坐回去。
为她揉肩的女同事注意到晓情绪的低落,悄悄伏在她耳边:“你要辞职吗?”
“没有!我怎么会辞职呢……只是一些工作没做完,去拿文件而已”
“那不用回公司呀,我有带”另一个同事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沓打印纸递给晓:“我刚好复印了一份,你拿去回家参考吧,跑公司多麻烦”
“是另一份文件啦,老板单独交给我的”晓终于道出实情——一部分实情。
“说实话,我觉得你没必要那么主动”一名同事说;他盯着晓的眼睛,令后者有些躲闪。
“为什么?”
“你看看那些用词!简直就是从萨米莱入侵战争里回魂的妖怪!”那名同事抢过那沓打印纸:“什么人会用‘世界的蛀虫’形容圣凯妮亚?起草这份文件的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个仇恨圣凯妮亚到骨子里的种族主义分子”
“你小声点!”他身边的同事提示道:“谁知道人群里没有占领军的密探!”
“对不起,我要先回家了”晓突然起身,吓了身边同事们一跳。
“这么早回家干什么,饭菜都还没上呢……”
“身体不舒服”晓说着,捂住额头做出头晕的样子,同事赶紧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新老板真是有病……”离开饭店的时候,晓分明听到一个同事在身后抱怨。
“那么下一个是……”
转眼已到凌晨一点,是关掉麦克风的时候了。个人电台开播前几个小时,她用提前离开饭局的时间抢写下日志,用最激烈的言辞批判军官的暴力行径;想发表在公司网站的个人账户之下,作为今日工作的弥补——以她的职业敏感性,很容易猜到修改用词的后果。如此头脑风暴即使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也很难长久坚持,今天的广播是她有史以来感觉最累的一期。但在听众强烈要求下,她决定多接一个电话,作为前日早退的补偿;几秒钟的寂静过后,铃声如预想中响起。
怎么又是他?难道不是说好再也不打电话来吗?晓一看到那熟悉的电话号码就来气,不过正好,今天受了那么多委屈,要拿追求者好好发泄一番。
她接通电话,但没有立刻开口骂人;她想听听追求者会如何解释自己的出尔反尔。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她哭泣着,不断抽着鼻涕,似乎十分惊恐。
“你……怎么,他有欺负你吗?”
“他们……他们把他抓走了!”
“什么人?把谁抓走?”
“我男朋友……我们还在睡觉,门锁被砸烂了!……”
“是谁?你有看清闯入者的脸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的啜泣愈发凄厉,渐渐演变成嘶吼。显然她正处于极度惊恐之中,晓知道自己的逼问不会有好结果。
“请冷静一下”晓做深呼吸,想要平复被女人的哭喊扰乱的心跳;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她又能镇静到哪里去呢?
“我要怎么冷静!他们带着枪,他们带着枪啊!”
枪?晓心中一紧。对长期生活在和平之中的圣凯妮亚人来说,枪是个很敏感的东西;带着这玩意的人不是军人就是亡命徒。
“那他们的衣服……是绿色的吗?”
“大概是……不,也许是灰色……”
“他们有没有戴着肩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切能表明身份的都行!”
“我不……我怎么看得清!”
女人再次陷入混乱:“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打给谁……你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人了……救救我……”
晓叹了口气:或许是追求者给自己打电话的次数太多,让他的女朋友有了种“自己是他某个非常重要的联系人”之类的错觉。可事到如今,除了用语言安慰他的女朋友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要不这样:你冷静一下,等会再给我打电话来;这样也方便你整理一下思路”
晓正想挂掉电话,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你们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什么都没说!啊!!”
随着一阵爆破音,女人的声音渐远;或许是有什么东西令她极度恐惧,以至于丢下手机。
“喂?还能听得见吗?请回话!”晓也被这莫名其妙的变故搞得头晕;她焦急地等待,可千万别因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
电话被拾起,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你是什么人?”晓鼓起勇气质问:“别装神弄鬼,我不怕你!”
“不用着急,小妹妹”电话那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一个声带严重受损的病人。
“我们很快会见面”
不等晓反应过来,电话便被挂断,听筒里唯听得到单调的嘟嘟声。
“相信大家都听到了”晓按着胸口,抚平自己狂跳的心脏:“某位听众正急需帮助!如果各位能提供任何线索,我将感激不尽”她急匆匆地说完话,关掉麦克风。回想起军官对自己的警告,晓感到浑身发冷:也许刚才的对话也被军官所说的监听部门完整地记录;接下来是听众先找到她为她提供线索,抑或是军官先找上她将她逮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希望军官能忽略掉今晚的对话……该死,为什么会被盯上!我到底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啊!
晓在恐惧中彻夜难免,她的脑海中回荡着女人的尖叫,声音仿佛利爪撕裂她的心脏。如火般的热情在心中升起:她绝不能任由一个圣凯妮亚公民被毫无依据地欺压而无所作为。于是她坐起身,借着月光在笔记本电脑上奋笔疾书,想把此事完整记录。至于发表于何处——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就让自己的身份暴露吧,做正义的事情总是要承担代价的。她深呼吸着,敲下回车键。
网络故障……
晓急忙下床检查路由器;奇怪,打字的时候还好好的……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纠缠下去,两大篇文章和长时间广播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反正明天是周末,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后续;她倒在床上,立刻陷入沉睡。
第二天一早,闹钟如往常一般响起,秋日的暖阳照在墙上,给房内的一切镀上一层金色。晓关闭闹钟,习惯性地瞟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即闪电般从床上弹起来:新闻正如雪崩一般呈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洁净自由市计划启动,此计划将影响三座自由市的约三千万人……”
“本市近日发生多起入室抢劫,新政府新闻发言人称其与占领军无关……”
“由于人事调整,本市将出现暂时性警力空缺,期间内治安由占领军代为行使……”
此外还有些网站上对她个人的批评:
“作者你在犯什么病?你以前的言论可不是这样的!”
“这都什么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言论?你站在侵略者一方吗?!”
“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好话,现在看来媒体都是一丘之貉——见风使舵”
……
晓有些心灰意冷:长久以来她一直以“反对侵略战争、支持圣凯妮亚自卫反击”的观点在网络中立足,犀利的文风收获了大量读者,在公司内部也是数一数二的头牌。可仅仅过去一个晚上,在她修改完不过三篇文章以后,评论倾向瞬间逆转,骂她的人比此前数年积累的支持性评论还要多。其中甚至有死亡威胁,声称若她继续充当占领军的喉舌,就把她的肠子掏出来勒死她——而该评论恰是那篇文章下获赞最多的一条。
可是我解释过了呀……晓点开个人账户,想要找到昨夜写就的日志,贴在评论区中为自己辩解;可是连续翻过几页,她都没有找到那篇文章的半点痕迹, “原创”页面分明显示着她的最后一份作品是赶在下班前完工的第三篇修改文章——正是这篇文章让她背负累累骂名。
草稿总能找到吧……晓在电脑前忙了半个小时,终于在沮丧中承认:她忘记保存线下草稿。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坏习惯:若情况紧急就直接在公司网站上打字;而这一习惯的直接后果便是她连为自己辩护的字句都丢失了。
这下可好,为了交差而修改稿子和一个小小的坏习惯,结果却是葬送职业生涯……晓懊恼地掐着头发,后悔昨天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好吧,她没得选:若是当场抗命,恐怕只会落得和那个男同事一样的下场:被打的满脸是血、拖出办公室。而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任何联系,生死不明……
“怎么样,想好了吗?”手机屏幕上跳出老板发来的信息。
“还没呢,不是没到交差时间嘛”晓赶紧点开与老板的对话;在温馨背景图之上显示的对话气泡多少令她感到一些欣慰:她还有暂时逃避现实的藏身之处。
“实在不好意思,那边催得紧……我也要去公司一趟,顺路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坐公交车去很方便”
“可我的车就停在你楼下”
晓快步走到阳台,俯视楼边小路:一辆小轿车停在路边,老板站在车旁,仰着头,向她挥手。
“你今天咋这么积极,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怎么会,被老婆大人发现不得打断腿啊!”
“行,那就借你一程,顺便我也有事和你商量”
说罢,晓丢下依旧响个不停的手机,在衣柜里倒腾起来;她并不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人,所有衣服杂乱堆放着,想找到一件没那么皱巴巴的非常困难。为了节省时间,她甚至没有脱下睡衣;但对于一次临时性的出行来说,穿着邋遢点影响不大。值得一提的是,晓还没有男朋友,但她这一身却像极了去和男朋友约会的小女生:吊带睡衣外是条纹一字领背心;下身则把半长裙直接套在睡裤外;裙摆下、皮鞋上裸露着瘦削而骨感的小腿和脚背,看上去十分诱惑。
晓没有时间验证这套衣服在老板眼里是否太过性感,她带着些许匆忙跑下楼,还不忘拿着稿子写到一半的笔记本电脑:她要与老板讨论昨晚所见所闻。
晓坐进副驾驶位,打开笔记本电脑,在屏幕上搜寻着下半夜才完成的文章。情急之中她没有检查后座:老板座驾的后座玻璃贴着单向透明镀膜,在车外是不可能看见车内情况的。
“安静,不要轻举妄动”
随着低沉的声音,一个冰冷的物体抵在晓后脑勺上;她恐惧地一缩脖子,那东西随即发出机械的咔咔声。
一把枪。就算晓她再没见识也该知道,这玩意能轻松把她脑袋打爆。
“合上笔记本,你不会再用到它了”
晓用颤抖着的手合上笔记本;她悄悄摸向口袋,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
“我……我忘了……”
“开车”拿枪的人打断她的请求。
老板踩下油门,轿车慢悠悠地启动,在城市狭窄的街道间穿行。晓终于得以一窥昨夜过后城市的惨状:无数店面被砸碎、居民楼被焚烧,地上粘结着已然凝固的鲜血。瓦砾堆中是痛哭着的女人;她们的丈夫,则躺倒在弹坑里,早已化作焦炭。
“这是……怎么回事?”
“圣凯妮亚人太多了”那声音慢悠悠地说,“需要成规模地减少一部分,腾出‘生存空间’给我们使用”
“生存空间”这个词是用外语说的;但是晓依然能听懂。她深知这个词所指代的残酷历史事实:一百年前,巴尔托利曾以“拓展生存空间”为由,对另一个民族展开工业化的大屠杀。
“你们要灭绝圣凯妮亚人吗?”晓的眼泪不住地流淌;她还很年轻,她可不想死;尤其是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真是太悲催了。
“当然不是,你们中的大多数依然能够存活,只不过不会产生后代罢了”那声音笑笑,接着说:“或者只能与外国人生下后代;如此一代之后,圣凯妮亚人的血就会被稀释到几乎为零,成为事实上的少数民族;到时候,我国政府自然会允许保留地的存在”
“那我……”
“你不一样,你受到我局的特别关注”
“可是,为……”
“因为你有发声的能力,在即将到来的灭绝中,任何反对声音都需要被坚决消灭”
晓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再也没法说话,死亡的恐惧统治了她。
跳车。
这个念头忽然浮现在晓脑海中;也许跳下车逃跑,她还有一线生机。
“别想打开车门,这台车被改造过,只有我能控制车门解锁”
而此时晓的手甚至还没搭在门把手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身后的人能读心。
“我们要去哪?”老板强装镇定,但晓看得到他脸颊上流淌下的汗水。
“上城南高速公路,去见一位朋友”
车机自动启动,显示出导航路线;老板规规矩矩地拐上高速公路,道路两侧的城市已经变了模样:每一栋居民楼里都冒出滚滚浓烟,占领军士兵排成队列,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
约半个小时后,老板拐下高速,停在一处荒凉之地。
“下车”身后的声音命令道。
于是晓推门下车;坐在后座的人夺去她的笔记本电脑,将其砸碎在地。
晓眼看着陪伴自己度过多年的笔记本电脑被摔碎,心中不免疼痛:这个笔记本凝结了她多年来的心血,是她走上网站巅峰的得力助手,已经不再是个机器,而是一个伙伴。可是如今它就这样被轻易地破坏,除了噼啪作响的电流外什么动静也没剩下。
自己也会这样死去吗?死的毫无声息,在这片荒野里?
老板也被赶下车;他把手举在脑袋两侧,并示意晓也这么做。晓这才想起来举手投降,但她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即使做这个动作,似乎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一线生机……
“往前走”身后的人冷酷地说。
晓穿着皮鞋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穿靴子。脚背很快沾上脏污,但身后那个人没有给她清理的机会。
绕过一座垃圾堆成的小山,晓终于看见那个“朋友”: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年轻女人。她跪在地上,双手反绑,衣冠不整,不停抽噎着;女人身后站着一名士兵。
“来见识一下,这就是害死你的人”晓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踉跄中险些摔倒。
“谁?”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是昨晚最后一个给你打电话的”
晓难以置信地望向年轻女人,她哭的那么难看,一点儿也不像能吸引同龄男性的样子。
“真是可惜,只要她没拨打电话,或者你没接电话,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安静的当一个寡妇多好,这世界上又不是没有别的男人,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孬种不放?呵,现在男人和小命都丢掉了”
士兵上前一步,抓住女人的下巴,迫使她扬起头;正当晓疑惑他要干什么之时,士兵从腰间抽出匕首,架在女人脖子上。
“不要……不要!”女人的哭泣转为惊恐的嚎叫,但还没来得及挣扎,匕首就已经深深插入她的喉咙。鲜血喷溅,女人痛苦挣扎,向后仰倒身体,企图躲开痛苦的根源。可是士兵紧抓着她,让她无处逃避,她只能用双腿拍打地面、用胳膊在身后摆动来表达自己的痛苦。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流淌,染红了脏兮兮的衣服;她的胯下也流淌着液体,想必是疼痛造成的失禁。女人根本没心思在乎自己是否出丑,她只想活下去;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换来的却是血液更快地流失。
终于,她的头颅与身体之间只剩下脊骨相连,士兵将她推倒,让她呈跪伏姿态,然后跨在她身上,用匕首一下下地斩断脊椎。每斩一下,女人的身体就抽搐一阵,直到头颅被完全切下,她的身体还没彻底死去。双腿想要蹬直,却只是把身体微微撅起,让人看清她那失禁的裤裆;又或者用手左右摇摆,抚摸浸泡在血液和泥土里的胸部;在长达数秒的垂死挣扎后,女人才逐渐停止动作;血液亦慢慢停止,在她的身下汇聚成一片小潭、慢慢凝固。
晓眼睁睁看着女人被虐杀,泪水不知觉间流满脸颊。她感到前所未有地无力,好像灵魂都被抽空;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在如此严密组织的暴力之下,她个人的反抗有什么用呢?
士兵把女人的头颅丢在晓脚下;女人的眼睛依然睁着,透露出惊恐的神色,好像还没有从自己被杀死的现实中回过神。晓颤抖着蹲下去,想为她合上双眼;女人却突然转动眼球,死死地盯住她。晓被吓得坐在地上,连连后退,连裙子和衣襟沾染泥土也顾不上。她觉得自己也要被吓尿了——那可真是最最羞耻的事情。
“我可……”老板刚想说话,就听到惊天动地的枪声。一颗子弹贯穿他的胸部,老板直挺挺地倒下去,没了动静。
“我说过清理对象是全体圣凯妮亚男性,你为什么会觉得与自己无关?”
说罢,他走到老板身边,又对他的尸体开了几枪。
“接下来该送你上路了”
晓惊恐地呆在原地,接连目睹两场死亡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在原地不动,祈祷自己的死亡能快速而无痛。
拿着手枪的男人走到她背后,用枪敲晕了她。
再次醒来时,晓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接着她闻到海水的咸味;奇怪,自己在海上吗?由于工作原因,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海边;但想起这种小时候常闻的味道,还是十分怀念。
她想挪动四肢,但四肢仿佛被压在身下很久一般,都已失去知觉;半晌她才感受到手脚所在:手被绑在身前,双腿从膝盖到脚踝都被绑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她想要蜷缩双腿以坐起身体,却发觉脚踝上系着什么重物,令她无法动作。
“你醒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晓惊恐地转头,却发现自己被男人的阴影笼罩着,看不清他的脸。
“你你……你要干什么”她的语气满是颤抖。
“我对你们的城市建设很不满意”男人说着,抬头望向大海:“一座滨海城市,却没有什么深水海岸,连港口都建设不起来,抛尸还得来这么远的地方”
晓这才想起来左右扭头查看情况:一片薄雾之中,只能勉强看见远处的山丘,那是她来的方向。
“放心,有这么个重物压着,你游不回去的”男人踢了踢她身边的沙袋;沙袋很大,看上去装得满满当当,袋子的一端用绳子绑在她的脚踝上。
“至于死亡时间嘛……”男人看了眼手表:“若你放弃的快,估计也就几分钟,不会很疼的……我了解你们小女生,最怕疼了”
说罢,他和士兵抬起沙袋放到船舷上:“那么,说再见咯”
“不……”
晓还没来得及说完,便感觉双腿被猛地一拽;接着她整个人都滑下甲板,并在不到一秒钟后落入水中。
秋天的海水是很凉的。晓的衣服被浸透,糊在身上;在水流的推动下,她的裙子高高掀起;虽然知道这里绝对不会有人偷看她的裙底,但她还是用手捂在身前,想要压住裙子。
盐水刺激着她的每一寸皮肤,令她痛苦不堪。更痛苦的是窒息感,落水之前她没来得及深呼吸,余下的生命只能依靠肺内那少得可怜的空气维持;可就算深呼吸又能怎样,不过多活一分钟罢了。痛苦只会累积,直到摧垮她的意志。她从来都是个旱鸭子,和童年伙伴们下海游泳时必带游泳圈,一旦被水淹没头顶就会慌里慌张。如今被整个泡在水里,一点点耗尽氧气、等待自己的死亡,晓感到无限的恐惧。
极端恐惧之中,她根本无法组织自救或尝试解开绳子;只有胡乱地挣扎、踢蹬,剧烈消耗体内为数不多的氧气。痛苦之中,她连自己失禁都无从得知——淡淡的尿液混在海水中,几乎尝不出味道。
挣扎着,晓踢掉了皮鞋,露出白皙的双足。她对保养脚丫非常上心,经常用营养补品泡脚,在臭美时颇受女同事们的赞誉;偶有男同事对她的裸足露出猥琐的目光,她都会挨个呛回去。如此美好的肉体就要这么沦为鱼食,晓感到极度不甘,挣扎的更为剧烈,痛苦也加深一分。
她挥舞双臂,想象着自己慢慢浮上水面;但是毫无作用,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四周的光线愈发昏暗,那是她越沉越深的证据;另一重证据是剧痛无比的耳膜,她正在缓慢下沉,沙袋的重量绝非靠她个人力量可以抗衡,更何况她的手脚被绑着。
晓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她想要哭泣,却不敢张嘴;她最讨厌游泳时喝下海水,咸到苦涩的海水会飞速灌进身体,让她下沉的更快。愈发强大的水压压得她胸口疼痛,她知道,自己憋气坚持不了多久了。
一直被绳子拉扯着的脚踝突然轻松,晓一度以为是绳子断了。她仿佛重获希望,奋力扑腾,想要在自己被一口气憋死之前浮出水面。湿水后的衣服变得沉重,动作因而变得迟缓;她跟本不会什么游泳姿势,在被捆绑着的情况下,扑腾和挣扎更是毫无作用。她一直挣扎到体力的极限才绝望地发现:所有一切都徒劳无功,她仍然身处海面以下,刚才感到的轻松不过是沙袋触底而已。
彻底的绝望压倒了求生的意志,她大张嘴巴,放声痛哭;海水灌入她的口腔,继而涌进气管和食道。她喝了一肚子水,肺叶也被海水灌满。在海水的刺激下,她大口干呕、剧烈咳嗽,身体抽搐不止,连想用手捏住鼻子都变得不可行。
晓吐出的气泡浮出水面,被船上等候的两个男人看见。
“两分三十七秒,这么快就不行了”男人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吧”
引擎启动,小船慢悠悠地返回陆地,留下在冰冷海水中缓慢溺毙的晓。
人体的求生意志到底有多强烈?晓终于得以一窥究竟:虽全身都酸痛到极点,可四肢依旧不受控制地抽搐,只要她想用手掩住口鼻,便会被手打在脸上;肢体的碰撞和摩擦已经不会造成多少疼痛了,或者说,相比缺氧的剧痛,这点儿疼痛实在算不上什么。她微微睁开眼睛,并非自愿,而是盐水刺激下的自发反射。阳光透过海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但四周却漆黑一片。那里有什么?她会被鱼吃掉吗?想到这里,晓浑身打哆嗦,毕竟被一点点啃噬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残忍,即使她今天已经目睹两场死亡,却依旧不敢想象。
晓抽搐着,耗尽肌肉间最后一丝能量。在数分钟的极端痛苦过后,她终于迎来久违的平静;她的身体慢慢冷却,直到和海水同温;一些鱼类尝试靠近她,从她的衣服和肉体中获取养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晓看见自己离别多年的父母;她哭着跑向他们,向他们倾诉这么多年独自在外的艰辛,忏悔自己没能伴他们度过余生;父母慈祥地笑着,接纳了她的所有缺点。
然而晓不会知道,她的父母已在昨日的混乱中遇害;他们不再需要女儿陪伴度过余生,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如果那个世界真的存在的话。
后记
“你把那个女人处理掉了?”
“当然,你想留着一个定时炸弹吗?”
“斐乐……这就是我看不惯你的地方,明明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你竟然轻易抛弃”
“作为网络战专家,你对这种人危险性的认知应该比我深刻才对:她可以轻易捏造新闻事实,对你的工作造成毁灭性打击;事实上她差点做到了,要不是昨天及时切断网络,天知道那篇日志要会成多大影响”
“那你……享受她的味道了吗?——别装不明白,我知道你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