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也许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比起恋人,我们更像是雨夜被打湿了皮毛的偶然相遇的小兽,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1.
遇见她的那个夏夜,月光带着一点温度,风裹挟着血和泥的气息侵占我的鼻腔和大脑。我正和几个战友一起,在自己熟悉的那片田地里找寻最后两个敌军残兵。处决残兵,补刀尸体,拿走枪支弹药,这是我的任务。
这里现在是是两方势力交界。曾经最爱这里,现在也最恨这里。
说这里以前是麦田大概也没人信吧,就更不用说,那边那片废墟是我的家了。不知道荒草有没有当年的麦子高,小孩已经长大,麦子高过小孩的头,荒草到了少女腋下,还真的不知道哪个更高。
军队发的制服是给男人设计的,有些宽大,似乎是最初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些更纤细瘦小的女人也会干这种活。肥大的裤脚用布条绑好,但裤腿仍是宽大异常,像是两个兜风的大口袋,不停撞在杂草上,阻碍我前进。
下一秒,我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一下拉倒了,下意识的尖叫声吵得我自己脑仁疼。稍微远的地方传来同伴的声音:“健屋!你没事吧?”
“没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传得远一些,“只是踩到了树枝!”
虽然这样回答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我“踩”到了什么。摔倒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会被一直拉进地下,就要掏枪,不知为何摔下过后反而冷静了。
“救救我……”微弱的女声来自我的旁边,看不出她是什么人,但闻到了浓烈的死亡的味道。声音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进入我的身体,盖在我的心脏上,像是一层雾。
她抬起头,一双奇异像是藏了隧道的琥珀般的眼睛看着我,月光照亮了她的脸,有一半都被血污覆盖着,头发黏在上面,已经凝固了。
血却像是地狱里来的泉水,绕过她的鼻子,还在从她的下巴滴进泥土里。
也许是因为她也是年龄相仿的女性,也许是因为她那双甚至能摄人心魂的眼睛,我心软了。我用自己绑裤腿的带子帮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搜了她的身,没有发现抢或是军人都有的名牌,便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2.
我在秋天认出了那双眼睛。是巡逻的人把她带回来的,如果不是她带有这边的口音,恐怕已经被凌辱了。眼睛的主人用长发遮住了右边的额头,但我知道那里应该有一道疤,现在的条件根本不允许她养到祛疤,估计那会跟她一辈子了。从那天起,她就和我一起负责处理残兵了。
她穿着男款的军装,却不会过于宽大。也许是为了节省物资,她尽量不用枪,多用军刀,抓住还有一口气的就往要害捅。总有那么几次会遇到受伤却想同归于尽的士兵,这种时候她会用上枪,像是欣赏他们,所以要给一个痛快。她尽量不让我动手,血有的时候溅到她的脸上,让人想起那个夜晚差点就要见阎罗的她——也许是差点去见上帝,谁知道呢。
清洗干净之后的她真的是个美人,杀人的时候下垂眼中常带着一丝无奈和悲悯,其他时候眼神却飘着,偶尔落在我身上,用袖口帮我擦掉血迹。
我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些同轴椭圆一般的纹样就像是通往地狱的隧道口。
荒草只没到她的腰,大概和我差了十厘米,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也不敢微微低头看她,因为她傲人的双峰在荒草上方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晃动着。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种兴趣,但是不管是看着她在这个环境下还显白皙的脸,还是她的任何一个地方,胸口都在发闷,有一种从内里蔓延开的焦躁。
她没有做自我介绍,也没有人称呼她。我没有开口问她是谁的欲望,在这里认识的每一个人不管姓甚名谁总是逃不过死亡的,早晚而已。
夜里我同她睡在一处,她总在睡前把名牌拿出来抚摸着。准确来说是抚摸着和名牌串在一起的那个老旧的金色发饰,像是一个无限符号缺了一块,不过也许本身就这样。
金属的名牌很新,借着暖色的煤油灯光和寒冷的月光,我看见上面阴刻着一个“TOMOE”,也许是写作假名,也许是汉字,也许背面会刻着她的姓或是她的名,这些我都不知道。总之第二天起就开始叫她Tomoe了。
有了称呼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近了一点。她大概是喜欢我叫她Tomoeさん,不然不会在我叫她的时候微微笑着,也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喜欢她叫我“健屋さん”的时候,声音柔柔的,像是在用嗓音去抚慰我,让我觉得在和平的年代她也会这样叫我,也许我们是同学,也许是邻居,是什么都好。
不奢求和她成为,所谓的“那种关系”。
尽管她会在夜里巡视的人离开后轻轻搂住我,用干裂的唇瓣蹭一下我的额头。
“天开始冷了,暖暖我吧……”
她这么说着,但我体温比她低,实际只是她暖我而已。
3.
工作的时候差点摔一跤,不知道多少人的血凝冻在荒草生长的土地上,踩上去有些滑,有些黏,令人作呕。
已经冬天了,那边的人慢慢被我们的人杀掉,或是抓起来管理。战事就快结束了。
我知道Tomoe不会和我说那么多体己的话,什么“结束之后一起生活吧”、“我喜欢你”、“我爱你”……她都不会说出口,但我相信她是这样想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紧贴着我。那颗心就在我旁边,隔着两层皮肉颤动着。那心跳是稳重的,有力的。在梦里,有时它是同我一起向前的脚步声,有时它是母亲晃动我摇篮的节奏。
突然,它不见了。
我在它离开的十几秒后惊醒。睁眼一看,旁边的榻已经空了,她的体温散着空气中,离开已经不止十几秒了,但时间也不是那么长。我悄悄穿上衣服,带上了乱世不可或缺的抢,凭着直觉找了一个方向追上去。
Tomoe就站在荒草地里。冬天了,那些荒草都低着头,目光所及,只有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辰。枯黄低垂的荒草在我的脚下呻吟。
“要和我一起回去吗?”她头也不回,就这么说着。我从始至终没有直视她的眼睛,自然看不懂她。没有想到她会想回去那片即将被征服的土地。
真的没有想到吗?不是的,我只是不愿去想。从和她的初遇我就知道,她是那边的人,尽管她带着这边的口音。
可那边是地狱。这边又何尝不是呢。既然都是地狱,那我只需要去她在的地方就好了。
“健屋愿意。”风把我的声音吹向她,留给我自己的只有嘴唇裂口的胀痛。
她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抱住我。外套是冰冷的,抱了一会儿我才感受到从她内里浸出来的温度。她一直向我们来的方向看着。她的手摸到我的腰间,抽出了我的枪。
推开我,然后,嘭——。
子弹嵌在她的大腿里,月光下我能看见她的裤子有一块慢慢被染成了深色。
她把手枪塞回我手里,然后抽出她的军刀,在我的腿上划了一刀。和那么多个工作的夜晚一样,温和的月光变成寒光,扎在人的躯体上。
布料撕开的声音,杂草呻吟的声音,远方传来的战友“健屋——”的呼喊,还有Tomoe的嘶吼:“健屋——我以为你会放过我,你个X子!”她从未说喜欢我,却先骂我了。
这些声音一起混进我的脑子里,撕扯我的神经。我和她被拉开,恐再也不能拥抱了。
4.
我和她的血也和数不清的别人的血混在一起,在这个春天融化,渗进泥土里。
搭上了战争结束的末班车,我成了追击叛徒的英雄,功臣。媒体宣传得很陌生,说有那么个也叫健屋的人,怀疑队伍里有叛徒,和她搞好关系揪住尾巴,寒夜里追击,险些牺牲。
王还给了我一个勋章,金属的,摸上去冰冷刺骨,就像Tomoe拥抱我时偷偷放进我兜里的她的名牌一样。
哦,对,她现在不是“Tomoe”了,她的名牌上写着“Shirayuki Tomoe”,她真正的名字也是在新闻上看到的,是”白雪巴”。
很美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了我的名字,我是“健屋花那”。我在无数个梦里期待着她搂着我,细细问我,叫我“花那”。醒来时却不敢期待了。
伤好了之后,我转业去了女子监狱当狱警。
巴在那里,她直到胜利一周年的前一天都会在那里。王会在一周年大赦,但是他根本不会让巴这样的人活到那一天。我知道王的恶趣味,毕竟我曾经好几年做他的“清道夫”。
我喜欢看着她,我的脊背挺得笔直,心却被她的长睫毛挠得发痒。她有的时候回望过来,会冲我笑笑,仿佛这样等待处决才是她想要的。
同事们都很害怕她,她们知道她下手狠,知道她杀过很多人,而她最恨的人也就在这里,同事们怕她报复我,连带着其他狱警一起遭殃。
不会的。她恨我,也爱我。正如我恨她,也爱她。至少我这样以为。
她的最后一餐要求很奇怪。她让我做给她吃,不管是什么菜,要求我陪她一起吃。有些过分,但是我同意了。
土豆炖肉,奶油蘑菇鸡茸汤,米饭。我食不下咽,她却大快朵颐。她的长腿就算有脚链的束缚也能蹭到我桌下的小腿。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所以我在深夜来到了她的牢房。我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任凭中心的火焰也烧到我的眼睛里。那里有绝望,有温柔,有情热,也有我看不懂的那点希望。
牢房是阴暗的,温和的月光被我放在一边的手铐反射后冰冷异常,寒光像是刽子手最快的刀,割在我身上,凌迟我。
我和巴就在就在这刀下彼此抚慰着,汲取着,用尽全力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今夜就是所有了。明天会来,也不会来。
5.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是什么人。
我把我的名牌和她的一起埋在了那片曾经的麦田里。浅色头发导致岁月在我的鬓角难以驻足,但我的确已经快老了。
那天,她选择了面对我站立的姿势,手微微颤抖着。她的身体想背离她的灵魂逃跑。
“花那……”她温柔地俯视我,做着唇语。
我的枪口抵住她的胸口。
今天,我选择了面向她站立的姿势,手微微颤抖着。我的身体想背离我的灵魂逃跑。
“巴……”我唤她。
我的枪抵住我的胸口。
嘭——
记忆里,荒草地里,枪声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