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个小小的身影躲在自己附近哭。
今年是哪一年了呢?白雪巴没有概念,她脑内的时钟还停留在上次闭眼的早上七点,程序还在叫嚣着,快去叫花那小姐起床,不然她去学校就会迟到了!
但是同时,她知道,这已经不是需要去叫小姐起床的时间了,因为上次闭眼的时候,她正在厨房帮忙,厨房可不是这么昏暗的弥漫着潮湿气息的地方。这样一思考,也许自己不应该醒来才对。虽然设计者给了自己很接近人类的机能,但她的电源可不是声控的,怎么会被这个小女孩唤醒。
所以啊,小女孩,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啊……不要再哭了,这里已经很潮湿了。
人工皮肤已经残缺不全的大手,轻轻地搭在了女孩肩膀上,那女孩停止了哭泣,是被吓住了,转身逃跑了。
光亮刺激白雪巴的眼睛,只是数秒而已,那厚重的门被小女孩缓缓推开,让外面的光进来了一丝。那一束光很是通透,是属于外界的东西。在那束光中,这地下仓库空气中的尘埃无处可逃。
她仅仅看见了那个女孩一角衣袂,是看上去就很贵重的裙子。
光线在女孩身影不见之后的几秒,就彻底消失了。
2.
如果自己应该在这里永眠,为什么会再次被小女孩唤醒呢?
白雪巴以为她被吓到一次过后就不会再来了。毕竟自己被丢在这里,搞不好已经残缺不全了,皮肤脱落,露出下面的冰冷的电路,或者哪些零件已经脱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希望自己的脸还是完好的。
小姐曾经很喜欢她的脸,她自己也很喜欢。小姐很喜欢她那最先进最温柔的一切。
更何况她也不想吓着小孩子,留下心理阴影的话,自己很有可能被起诉,被回收——但已经在这地牢一般的地下室了,其实别的事都没有这可怕。就算不被起诉,她也不想伤害小孩子。
这孩子胆子真大,就坐在她边上,絮絮叨叨着:“你和我一样没有朋友吧?你叫什么?我叫二条!虽然我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我成绩可好了!”
二条……这里已经不是健屋家的宅子了吗……
白雪巴想要回答,但是发出的声音却让她自己都恨不得立刻切断电源。“白……雪……巴……”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贫民窟的下水道。
连她引以为傲的被小姐无数次夸赞的声音都不在了。仿生人不能伤害自己,除非这会导致人类受伤害和违背人类的命令。白雪恨不得小姐命令自己毁掉自己的芯片。这样的声音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是二条没有畏惧,她只是继续絮絮叨叨,说今天老师奖励给了她一朵昙花——实际就是一枚模拟贴片,把它贴在身上装饰,那里就会开出一朵幽蓝的发出微弱光线的昙花。二条跪在地上,把芯片贴在了白雪的肩上。
3.
都说昙花一现,但是这朵花直到二条上了初中都没有凋谢。
这几年二条每过几个月就会来,和白雪巴说说话,把各种事情给白雪巴讲。白雪意识到,真的是过去很多年了,现在连学校的老师都是一个人类一个仿生人,大小姐学校的女孩子们甚至开始用专用的仿生人去享受自己的青春了,心理或是肉体上的。
时代真的变了啊……明明自己那个时候还……嗯?自己那个时候还怎样?对话越多,白雪巴越意识到,自己的存储被清空了一块,虽然清理地并不干净,有些许的残留。
如果没有残留就好了。这种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下违和感的感觉令她抓狂。于此同时,她注意到,自己想不起小姐的细节了。明明她的数据里连小姐的虹膜验证权限都应该有,她应该记得小姐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手指的指纹——即使开启操作面板只需要右手拇指。
可是瞑目思考——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可能连眼皮都没有了,却什么数据都调不出来。只是那个孩子,带着小姐的影子。她突然意识到了,那个孩子之所以可以把自己叫醒,是因为她太像小姐了——比平常人都要穿透性强的声音,时不时有的关西腔发音习惯。自己大概年久失修,已经不能完美识别小姐的声音了,因此才会被叫醒。
白雪很想问问二条,健屋花那小姐可还安好?这里是哪里?这是哪一年?
可是面对着那个把自己当知己一样说着学校发生了什么,说着爸爸妈妈想让自己去选研发选修课,但是自己更喜欢修复仿生人,修复那些可可爱爱的仿生动物的人,她问不出口。女孩说,等自己有能力了,还可以把白雪巴接出去——让家里人帮忙肯定是不现实的,因此要拖动白雪巴,她也会去练习体力。
二条是个很好的孩子,白雪巴不忍心用自己那像是被碾碎的易拉罐一样的尖锐而干瘪的声音去打断她。
在某次倾听时,白雪巴那在她的时代最先进的续航也到了尽头,一点知觉也没有了。这并不像睡眠模式,她不知道人类的死亡是怎样一种体验,但如果像是现在她所体验的这样,伴有恐惧,无力,以及她的机能所能支持她感受到的一切负面情绪,那么她可以理解人类的弱小了。
坠入深渊失去意识的感觉,并不很好。
4.
二条这次带进实验室的机体没有经过学院的审批,她是带着自己的几个研究生助手把这具已经锈了的大家伙搬进来的。
修复是很困难的事。仔细查看白雪巴脖颈后的生产批号,就会发现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产品了。
“哇……‘女王’机体定制款……定制的可都是独一无二的……科技史课本上的那一台可没有这个这么好看——当然我是说她还完好的时候。”
“你就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助手B忍不住调侃,“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她可真是很好的仿生产品了,续航和待机可真棒。登记一下的话,老师的实验报告又会丰富不少,申请职称不是更有利吗?”
“这种事我自己知道,但是她不是一般的机体。我母亲告诉我,她有一个仿生人的旧友在家宅的某处沉睡着,如果可以,让我修复她。这是在治疗我和母亲的朋友。”
二条自己也清楚,与其说是和白雪巴一起长大,实际上是她单方面长大的过程,对于白雪巴来讲,是一个意识模糊,渐渐锈烂的过程。她想把白雪巴的机体恢复,数据也恢复好,给母亲一个惊喜,自己也要表达感谢她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陪伴自己。
零件的替换和修复是比较简单的。一个月之后,看着外形已经恢复的白雪巴,二条才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去房间里偷母亲的卡想给自己买一台仿生人的时候,看到了旧钱包里有一张动态照片,还穿着高中制服的母亲揽着女仆装的高挑女人,亲吻着那女人的侧脸。那高个子的女人慌张地瞪大了眼睛,但是却没有忍心推开娇小的女生。
数据只需要恢复就好了,但是,回忆起母亲的那张照片的二条,没能忍住想要用模拟器去演绎和读取。直觉告诉她,母亲和白雪,不是单纯的主仆,甚至不是单纯的朋友。
这个过程耗费了三个月。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但是真的戴上头盔去体验三十年前发生在宅子里的一切的后,她开始动摇了。
5.
白雪巴是健屋花那定制来给自己做生日礼物的。这种可以决定一个仿生人的感觉很奇特,像是自己孕育的——虽然她的老师告诉她,真正的是她自己的仿生人应该是自己去设计研发的,而不是去定制,毕竟定制能做的只是一部分设定更改而已。
但是她很爱这个自己定制的礼物。’女王’机体用来当生活玩伴和家务助手在他人看来简直是暴殄天物,因为这一般是那些不幸失去女儿或者妻子等女性亲友的人定制来充纪念甚至充当亲友的,即使这种让仿生人以为自己是人类的行为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白雪巴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是仿生人,她并不是原先就有的谁,她只是一个少女定制来陪伴她的,甚至性格和面貌都并不是完全是健屋花那制定,而有随机程序的部分。
这并不影响她们之间的感情,有一个可以聊天的温柔的大姐姐是很奢侈的事,健屋花那喜欢她喜欢到想要伪造学籍让白雪去当她同学的地步,甚至白雪巴因为程序原因偶尔透露出的呆呆的一面都让健屋花那心动。
白雪巴并没有像其他同批定制机体那样,被编入爱着某些人的情感和情绪,她本应该是服从命令的机器,但是她没有这样。说明书上并没有写她能够对别人产生“爱”这样的情感,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数据库里只有健屋花那才能操作,所以才会在健屋花那枕在自己膝上的时候产生想要俯身去亲吻她的冲动。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本应该按照规则叫她花那小姐,却为什么想要在她耳边轻轻地唤她花那。
知道自己想与主人亲近,但是她不可以。她知道自己也许应该拒绝主人的邀请,但是她不可以,她不能违抗命令,也许,也不能违抗自己本就不应该有的“本能”。定制机体本身是可以作为替身用的,自然,可以用于恋爱与生活的所有功能,都不会少。白雪巴也没设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花那小姐必须数据以外的其它身体数据,她也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可以在她耳边,轻声唤她花那。
在那几个月里,她们沉浸于彼此,不去思考之后的事。
对于事情的败露,白雪巴没有什么头绪,却并不觉得意外。被击碎的感觉并不好,但是她却平静地接受了。只是觉得,等花那放学回家,她大概会很伤心。
6.
二条终究还是没有忍心把白雪巴放回母亲身边。已经失去一次爱人,她不忍心让这个已经变得不寻常的仿生人再去面对一次。仿生人不能伤害她自己,她不敢想象强忍着痛苦不能发泄有多难受,而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再见年轻时的爱人时会是何种心情。
她给白雪换上了上好的裙装,再找来昙花芯片,贴在白雪的左胸。
白雪就这样躺在实验室的睡眠仓里,伴着幽蓝的昙花,做着有关于那个粉白色头发,有着俏皮虎牙的女孩子的梦。
也许梦醒时,昙花是她们重逢的点缀。也许梦醒时,昙花已经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