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虎 第拾叁章:憩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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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班教室门前有很多树。

  

   具体叫啥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动不动就结出一簇簇的橘色的果,那果又小又圆,像黑黝黝(龙葵)似的,用手一捏就破出水来,踩扁了粘在鞋底子上,黄汁儿蹭在裤腿儿上,埋汰又好玩。有的学生喜欢拿树叶包果子做饭,搭配精心研磨的砖头粉,沙子面。老师们不许我们上树,怕摔着,但还是会有皮实的男生偷偷爬去揪。偶尔被龚老师抓住,甭管哪个班,铁定要给他夹在胯下搁鞋底子好抽一顿屁股。所以要是想看学生挨揍的热闹,大可以去树底下等一会,不出十分钟,绝对让你看个饱。

  

   再往前是操场,长满了拔腰高的杂草。

  

   那草生命力极旺盛,拔了又长,长了又拔,说是战斗也不足为过。每个班都领了一片分担区,早自习的时候派几个值日生去弄。把茎叶拢起来,拧在手里,憋足了劲儿向上薅,好大一个土疙瘩涌出来,蚂蚱蹦到衣服上,连带出来蚯蚓,拔得越多,越给人一种奇怪的成就感。——顺便一提,龚老师要求我们干活的时候打赤脚,不许穿鞋,他带宏志班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标准,即便现在不教了,那些学长也还是保持这个习惯。有时还会发现蚂蚁窝,咬人的红蚂蚁,黄蚂蚁,还有大蚂蚁,屁股是能补钙的……拔下来的草扔到操场边上就不用管了,会有高年级的人收,然后拉到墙角就着各个班级的垃圾一块儿烧。等干完活,大家的手上全是绿色的茎液,掌纹、指甲缝,脚底板都夹杂着泥土,闻一闻,那是一种刻进记忆里的草腥的味道。不管多少年后,每当我闻到这种熟悉的味道,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

  

   关于打扫分担区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就是什么时候算“干完了”。听着教室那边的早读声,我总觉得我们这帮人是在逃课,因为它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长是如此暧昧,在机灵鬼的统筹下,我们几个总是很巧地在早读结束或老师检查完作业之后刚好回班,虽说先生从没批评过什么,但我每次进门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感觉像处刑一样。

  

   操场东面是宿舍,两层小楼,老师和学生一起住。这当然是值得夸耀的:周围哪个村子有两层的楼呐——听说是城里人盖的,不重要,反正就是我们有别人没有,自然是值得骄傲的;再往外是树林和围墙,环绕学校四面,那些树很高,望不到顶,石头信誓旦旦地说他爬过最高的那棵,哈哈,放屁——我们都知道他怕高——树林里埋着人参,草药,各种钻石矿物质——至少大家相信是这样,为什么?

  

   因为树林很大啊。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在操场上歪歪斜斜地跑了两圈后,体育老师宣布解散。机灵鬼去小卖店买东西,小猴子和墩子去办公室帮老师干活,石头和小虎想凑几个人踢球,却怎么也凑不起来(打球他们自动排除我,我的球力连半个人头都不算)。

  

   远处,海子在和几个低年级小孩玩做饭的游戏,他趴在旗杆下的水泥上,脱了裤子,把光屁股给几个小孩当菜板子用,我看见一个小娃子在上面搁了一片树叶,用小手一下一下地竖砍,像是在切菜,又有几个小孩用橘果在他软乎乎的屁股蛋上来回拨弄。

  

   “唉,回班吧,”石头过来说道,“人凑不齐,都趁最后一节课偷着回家了!”

  

   “虎子呢?”

  

   “上厕所去了。”

  

   我俩刚进门,轩逸便抱着一摞本子走了过来。

  

   “石头,你作业呢?”

  

   “啊呀!忘了。五分钟。”石头从轩逸怀里抽出一本作业,又在桌堂里的一大堆废纸里翻自己的。

  

   教室后排几个男生正在吵闹什么新玩意儿。小王宁的爹给他买了个带软刺儿的坐垫儿。说是受头悬梁锥刺股的启发,好让儿子上课集中精神。其他娃子轮流坐上去体验,都说没啥感觉。黑牛的大屁股坐上去几乎把那东西压扁。

  

   机灵鬼捧着新买的东西进来了。银白色的塑料板上镶嵌着六块方方正正的糖,这是小卖部新进的稀罕货,我们买不起,每次去也只能围着看。大家一致认为,这种精美又诱人的艺术品不是用来吃的,应该摆在桌子上一直留到坏掉。他问我们小猴子在哪,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石头准备抄的作业。

  

   “那是......我的作业。”他有些愠怒的对石头说。

  

   “鬼,好兄弟的第一原则是什么?”

  

   “给你抄作业?”机灵鬼讽刺道。

  

   “错。”石头晃晃手指。“是有情谊!相信俺,作业不是好东西,是学校破坏咱们的感情的卑鄙手段!”

  

   “我跟你没有感情。”鬼毫不客气地说,嗖地把作业拽走,“拿走了!”

  

   后排传来一阵大笑。似乎有人爆料,上次去小王宁家找他玩,发现他全身只穿一件内裤坐在这种垫子上写作业,事后还得把屁股上压出来的红点子给他爹检查。

  

   小虎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没精打采地趴到座位上。

  

   “咋了?脑门子被门框挤了?”石头道。

  

   “被栓子家猪踩了?”机灵鬼建议。

  

   小虎无所谓地挥了一下胳膊,半天终于蹦出来一句:“丢死人了。”

  

   “被龚老师说了?”石头立刻说。

  

   “刚才去厕所撒尿,结果看见那个大傻个在最里面那个坑在那拉屎……”小虎揉着脑袋,“我刚想出来,结果他看见我了,然后,他把我叫过去,就那么蹲着把我说了一顿!”

  

   “……为啥说你。”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一张张拼命绷紧的脸。

  

   “还是原来那些,上课睡觉不写作业啥的。可他为啥要在厕所说我啊!”

  

   “他、他光个超大的屁股在那儿蹲着,然后训我,然后一会儿进来个人,一会儿进来个人,就装着尿尿,故意扭头看我俩,然后我还得在那站着……”

  

   “噗哈哈哈哈……!”机灵鬼再也忍不住了,大笑着逃出了教室。差点撞到小猴子和墩子,他俩拎着半袋冰棍,那种十个一板儿的小奶砖。

  

   “分一下啦,”小猴子说,“林老师买的,剩的要我拿来给你们分……”

  

   “哇,你们干活还有冰糕吃!”石头赶紧伸手去拿,“下次把俺也叫上!墩子你咋不拿呢?”

  

   “觉得不好……”

  

   “唔(有)啥不好的?”石头嘴里叼着一个,手里又拿了一个。

  

   “给老师干活怎么好意思拿东西呢……”

  

   “秋?你也不要?”

  

   “不要。天凉,我家不让吃。”我说道。

  

   后面有人起哄要王宁脱裤子。小王宁攥着腰带大声抗议,说除非有人和自己一起脱,否则誓死捍卫男人的尊严。

  

   “哈喽——给我一个。”轩逸也加入了进来,“虎子,你作业呢?”

  

   “啥?你在朝我要作业?”小虎虎超超地反问道。

  

   “啊。有道理。”轩逸说,嚼着冰糕上的葡萄干摇摇晃晃地出了教室。

  

   我盯着小猴子,想看他戴口罩怎么吃东西,结果这家伙自己没留,拿着袋子里剩下的一根出去找鬼了。

  

   石头半假地建议小虎抄自己的糊弄一下先生。

  

   “不用了。”小虎倔头倔脑地说,“反正都挨说了,再写就白挨了,下次再说。”

  

   后面,王宁被几个娃子抬了起来,挣扎着叫。石头也窜了上去,干净利落地帮他的屁股见了光。那印着规整的红点子的小白屁股暴露在空气中,在一排排桌椅板凳间显得格外亮眼。王宁气得直踹石头,捂着裤裆也要去拽他的裤子,石头笑得像个傻子,佝偻着腰佯装抵抗,半闹半迁就地让自己腚勾子也亮了出来。

  

  

   …………………………………

  

   “龚老师,我来给你送冰棍啦!”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年轻男老师笑嘻嘻地从窗口探出身子,手里捏着一根快要融化的奶糕。

  

   “老林!”龚老师招呼他进来。

  

   “怎么样,宏志班的那些小东西有没有把你气死?”

  

   “半死不活吧。”林老师笑道,“好在孩子大了,慢慢能听懂大人话了。”

  

   “你刚来学校的时候我还寻思呢,像你这么年轻这么干净的人儿怎么当老师呢,还是个城里人,将来不活活被这些死仔子们摧残。”

  

   “哈哈……真是不留情啊。”林老师道,“我当老师的理由……说了你肯定笑话。”

  

   “该不会是为人民服务吧?”

  

   “差不多。觉得教育学生是件光荣的事,后来发现我想简单了。”林老师推推眼镜,“我不但要当老师,还要当警察,法官,医生。我不止要对付学生,还要学校和家长斗智斗勇。”

  

   “你这“觉得”真是让人怀念,在我那个年代,大家都这么想。”

  

   “那你的理由呢?”

  

   “学校招老师,说识字儿就行,然后我就来了。”

  

   “哦,好吧。”

  

   “刚才我看你让猴子跑腿儿,咋样?”

  

   “他还是老样子,心事重。不肯跟我交底儿。”

  

   “这小子跟我也是。”龚老师有些没辙,“我不擅长哄人,打他一顿更不行。”

  

   “还记得他第一次进宿舍时候的样子吗?”林老师说道,“我带他找床铺,他在门口犹豫半天不肯进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觉得他住不起,偷偷问我有没有便宜的地方。”

  

   “啊,我知道他啥意思,”龚老师说,“买东西先自动排除好的,条件稍微好一点儿,就觉得这儿不是自己能来的地方。”

  

   “然后带他去小卖部的时候,”林老师说,“看到喜欢的东西时就下意识地回避视线,装出一副不想要的样子,想给我省钱。”

  

   “我们班这样的孩子挺多的……”龚老师闭上眼睛,按着大鼻梁,“第一次班会,我让他们轮流自我介绍,那时候已经开学好几个月了,让他们说一说这几个月来自己的变化,其实就是想看看他们的性格和表达能力,看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其中有一个小男孩是这么说的……

  

   ““我叫金生,我以前……很多题不会,现在……嗯……还是不会。”大概就是这样……

  

   “其他孩子都在笑,那个叫金生的孩子也不好意思地笑,我以为他是哗众取宠骂了他,后来了解他的家庭才知道,他那是从心底的不自信,而且真的是随时随地,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那孩子是什么家庭?”林老师问。

  

   “留守。”龚老师看起来不大高兴,“家长在外头打工。说是打工,连着好几年不回来,咋想的谁知道?没准就是不想回来。”

  

   “那他住哪?”

  

   “寄宿在他亲戚家,我去家访过几次,感觉那家人不咋地。”

  

   “他们欺负他?”

  

   “不知道,”龚老师说,“这孩子有事儿从来不跟我说,他那姑父,都说是老实人,可我看得出来,他那“老实”也分对谁。特别是咱村里有些人家还保留着折腾娃子的旧俗,你见过是知道的……”

  

   “其实也不能怪孩子,他能倚仗谁呢。”林老师不客气地说,“远在天边的父母?”

  

   “那倒是。”

  

   “懂事,胆小,不自信,遇到麻烦不找大人——这样的孩子我班也有,家长说这是娃子早熟,还得意得很,要我说就是扯淡。这是失职。每个问题孩子背后都是问题的家庭,都是各种失职的父母——”

  

   “上周班会学校不是弄了个主题叫……“控制欲望”吗。我发现我越讲越说不下去。”林老师眉头紧蹙,“我对他们说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可我发现他们的欲望——不是出自于金钱或者权力或者控制欲这些咱们世界的东西——

  

   “有的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希望那些生而不养的混蛋稍微——请原谅我说的这么难听——哪怕是稍微——有点家长样子,不要酗酒,学学做饭,不要再打孩子了——有的是希望父母能偶尔回来陪陪自己,想要一个成年人示范,教自己如何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而不是一走了之不闻不问,像把什么麻烦扔在身后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

  

   “之后我给一个家长打电话,让他关心下孩子。结果他说,他没辙,对孩子已经仁至义尽了,剩下的看孩子自己造化——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龚老师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拍了拍老林的肩。

  

   “破碎的人生带来的不确定和不安全感,对于一些人来说要注定跟随一辈子,也许某天会有一个人或一些人治愈他们,也许一辈子注定得不到和解。我刚来的时候还很理想,现在越来越意识到——

  

   “——虽然有时候想帮很多孩子,想和很多孩子成为朋友,到头来发现,你能做的真的很少。问题少年的背后是问题的家庭,而你没法改变那么多人的人生。或许这就是我要控制的欲望——控制自己想当救世主想拯救别人人生的欲望啊。”

  

   “这么现实的话可不像你实际做出来的,”龚老师笑道,“主动接手宏志班的死崽子们,视若己出,每天熬到后半夜给吊车尾补课,每次看见你都是在跟哪个学生谈话,你比我小那么多,大家已经管你叫“老林”了,还有死崽子们给你起的外号“暴躁小柯基”……你做的事儿咱可都看着呢。”

  

   林老师也被他逗笑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前面有头“嗜杀藏獒”。”

  

   “别急,有些事儿原本就是没法一下子做好的。”

  

   “那天我带着猴子去商店,想给他换身衣服,我看上一件,结果他小说声说他不喜欢,然后选了一件老头装,因为它看起来更便宜,我当时——唉,那种感觉就像……“

  

   “咳。咳。你俩没课啦?”办公室门口出现一个身影,两位老师立刻皱起了眉头。

  

   “啧啧……教学生有那么难吗?”对方慢吞吞地挪进屋内。

  

   龚老师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

  

   “我们的主任大人。”他语气僵硬地说,“作为一个每次讲课坚持不了10分钟的人,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奇怪。”

  

   “不一样,因为我是专业的,所以我对自己的工作要求更严格。”主任驮着后背傲然地说。

  

   “原来专业就是讲不完课的意思。”龚老师讽刺道。

  

   “不。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一直对我有意见,对于这一点我有一个完美的解释,相信我告诉你们之后你们一定会哑口无言的……”

  

   两位老师都没说话。主任尴尬地又咳了一声,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咳。咳。作为师范学校毕业的人——顺便一提,这个学校里只有我是——这也就意味着,从官方上我比你们这些自学的老师懂得更多。我的课,哪怕是10分钟,15分钟,也比普通人一堂的填充物更有含金量。我想你能明白1斤棉花和1斤黄金的区别吧?所以无论是讲课还是背课,从根儿上我就一直比你们辛苦的多……你们可以把你们备课的内容跟我讲讲,我不介意指点你们怎么上课。我一直惊觉,现在的教师大有年轻化之趋势,无有严格限制,更无一套师徒传承的体系,当这个领域变得越来越容易,吾极度担忧我国教育之现状——”

  

   “我的确是哑口无言。”龚老师打断道,“棉花我不知道,你知道有些地方管狗屎叫黄金吗?”

  

   “啧。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主任慢吞吞地说。

  

   “说话注意点,你跟我差不多大,别在那装老头子。”

  

   “主任,”林老师道,“您在实践这块确实还——”

  

   “不。”主任打断道,“我是实践经验已经足够多了,我差的只是一个机遇,能让我一鼓作气地讲下去。我想,到时候你们都会被惊艳到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什么机遇?”

  

   “比如说……省里的什么人来听公开课。至少得是有点级别的。当然,我说的是文化的级别,不是官职,因为即便是天才也未必能能理解天才词句中之深刻之含义……”

  

   林老师也不知道咋回话了。

  

   “那我还挺期待你给孩子们上几节课的。”他揶揄道。

  

   “不……算了。我已经懒得跟你们说了。你们和我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理解不了也正常。只是……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

  

   龚老师猛站了起来,凳子飞了出去。两人瞪着对方,龚老师在生气,主任在算计,彼此眼神中都带着极致的看不起。

  

   “你给我听着,猪蹄子——管好你自己的破事,先学学怎么上课,做不到——”

  

   放学铃响了起来,门外学生们鱼贯而出。

  

   “——就少到人家的办公室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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