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逃亡已经进行了六个月。
国家机器已经出动她的全部力量搜捕这个女孩子,但依旧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在暗中帮助她,她所有的亲朋——除了那个依旧逍遥法外的父亲——甚至连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同学、同事都被关进保护营,严刑拷打、逼供,但是依旧绝少有人透露她的信息。
当然,逃亡的生活不会多么舒适:发达国家就发达在,若不按照给定的方式生存,她有无数种方式让一个人比死掉还难受。
她犹记得和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大使馆被暴动分子层层包围,道路被阻断,任何人和车辆都无法进出;配属的直升机被燃烧瓶烧毁,大使馆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孤岛。
而她的父亲,圣凯妮亚驻艾尔瓦特大使,即是孤岛上的灯塔。使馆庇护下数百名留学生、移民和驻外人员全部仰仗他的调动,使用“合法手段”自卫。但是僵持不会维持太久,持续多日的对峙消耗着使馆的储备物资;尽管大使曾派人外出大笔采购,但新涌入的难民极大加快了消耗物资的速度,原本计划坚持两个月的物资在短短十数天内被消耗一空;崩溃近在眼前。
在这危急关头,父亲找到雪伊,命令她从秘密通道逃离。
“可是我怎么能……”雪伊抓紧手中的塑料棍;这是不久前拆下的窗帘杆,但谁都知道,若暴徒真的闯进来,这根空心棍子起不到任何作用。
“听话!”父亲的声音浑厚低沉,仿佛舞台上的男低音,“活下去,想办法联系上媒体,告诉世界圣凯妮亚人的现状——绝不能容许艾尔瓦特再这样肆意妄为!”
说着,他将一个装的满当当的背包塞进女孩怀里、轻推她的肩膀,雪伊就像儿时无数遍从滑梯上滑下来那样,顺着紧急逃生滑道飞驰而下,将一切嘈杂抛在脑后。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大使馆外的小溪旁,远离包围圈;看着大使馆内腾起的火光,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不只是大使馆,还有那个高大的身影,陪伴她度过童年以及青年的身影;那是她的父亲,她最亲密的亲人。
半年来雪伊见识了太多艾尔瓦特民情:她曾在挤满非法移民的作坊里从事最肮脏辛苦的活计,也曾在立交桥下与全部身家只有一辆手推车的流浪汉共饮苦涩的酒;她曾在最饥寒交迫之时收到一对父女递来的、啃了一半的汉堡,也曾在火车站的女厕隔间遭遇疯疯癫癫的瘾君子——后者给她造成不小的麻烦,但她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只得在警察到来之前仓皇离开现场。
雪伊所看到的艾尔瓦特远不如表面上那般繁盛:如同一只饿极的野兽,她正在啃噬自己的下半身;此场针对圣凯妮亚、规模和烈度堪称空前的战争不是延长而是缩短了她的生命。无家可归者前所未有密集地出现在街头,其中不乏曾经参与远征圣凯妮亚、但后来患上应激综合征的老兵;他们身上散发着古怪的甜味,身边散落着空药瓶和针头,衣服上时常沾染血渍和尿斑——过量服用精神类药物使他们无法思考,连作为人的尊严都已丧失。
如同狂热在战争到来前扩散的那般迅速,萧条在战争结束的瞬间席卷艾尔瓦特全境:大量青年因战争失去劳动能力,成为社会的负担;帝国本就恶劣的财政状况被进一步拖累。日渐激化的冲突之下,有声音提出“取消退伍军人福利”,而它几乎是必然造成了冲突的进一步加剧。每天都有数十座城市在激愤的游行人群中陷入瘫痪,雪伊也数次被困其中;也许它们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她能借由混乱消失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需要感激当下局面。
雪伊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典型的圣凯妮亚面孔到哪里都会引起怀疑,每天夜里她都心惊胆战地入眠,祈祷自己醒来时不会被警察团团围住。在几次极其惊险的错误过后,她终于选定非法移民聚居的地下工厂作为自己的暂居之所:至少在这片屋檐下,同为非法居民的一群人不会将她扭送警察局——那样做意味着工厂和成百上千名工人的末日。
在初步确保自身安全的基础上,雪伊开始尝试完成父亲交予的任务。从艾尔瓦特媒体到圣凯妮亚裔新闻工作者,再到第三国活动机构,她联系了个遍,却找不出哪怕一人愿意报道施加在圣凯妮亚族裔身上的暴力;以往看来极其松散、叛逆的媒体们在这一话题上保持着高度统一:绝不和帝国政府唱反调。
与外界的联系堪称灾难:同媒体朋友见面后即遭到警方追捕的经历还算不上最糟糕,更令人后怕的是个别圣凯妮亚裔友人与她联络过不久便音讯全无:社交帐号被注销、联系方式全部失效、名字从所在机构的员工名录中被抹除、住址也换上了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或是干脆在事故中全毁,仿佛那位友人从未存在过一般。雪伊这才感受到帝国国家机器的恐怖之处:能够完全禁绝一个人的发声渠道,并抹杀一个国民存在的所有证据。
如此种种经历多了,雪伊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逍遥法外,还是仅仅是被当作玻璃球里的观赏鱼、一个任人摆弄的玩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临死之前的绝望挣扎而已。她曾经想过自杀,父亲在塞给她的背包里准备了一把手枪,半年来它一直被压在背包底部,被各种杂物层层覆盖;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无比想用手枪打碎自己的脑袋,从而彻底结束这场荒唐而永无止境的游戏。
她不能那么做。死亡无疑是最简单的逃避方式,但那也意味着抗争的终结。父亲会怎样看待她?保护营里的圣凯妮亚同胞会怎样看待她?自杀甚至没法给自己一个交待:她当然知道发现自己尸体的艾尔瓦特狂热分子会怎么做,她又不是没见过——尸体的衣服被脱光,用发出震耳欲聋轰鸣声的改装车拖着在大街上游行;或者被两辆卡车头拽住手脚牵拉,直到躯干被活生生撕裂成两截……她不想自己死得那么难看。
某个难眠的夜晚,雪伊借着微光端详手枪:黑色的手枪几乎不反射光线,在惨白的月光下一团漆黑,仿佛视野被抠掉一块;但是它沉沉地坠在手里,零件互相轻微碰撞发出的轻响无比清晰,能给人带来虚幻的安全感。她知道不可能指望用这把枪对抗警察,在她举起枪之前就会被数十颗子弹打得血肉模糊,甚至可能连身份都无法辨认……那样也许不算差,至少免去尸体被羞辱的痛苦。
雪伊是很小时随父亲搬到艾尔瓦特的。在异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完全适应了艾尔瓦特人的生活习惯。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有艾尔瓦特极端泛滥的枪支文化,每次父亲邀请她去打靶或猎场,她都以各种理由加以拒绝。那时她天真的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与枪这种暴力的代名词有所交集,可她错了,装着手枪的背包被强行塞进她的怀里,尽管她根本不会使用它。一同塞进她怀里的还有一个记录着保护营中所发生暴行的硬盘和将此暴行公之于众的巨大责任——自己还只是个尚未毕业的学生啊!她甚至有点儿恨父亲,为什么仅仅因为自己是他的女儿,就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好吧,也许与学会如何开枪相比,懂得在枪口指向自己时及时服软是更有效的生存策略。为了活下去可以放弃很多,即使是逃亡路上最重要的帮手——父亲为她准备的车辆——被偷时,她也未曾拿出枪来与窃贼对射;她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取得胜利。
真正的考验还在前方:冬天来了。一个月内,温度就会降低到冰点以下,吹着寒风、飘着雪花的夜晚足以杀死任何不生活在暖房之中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是如此渺小,所有人都放下偏见与争执抱成团瑟瑟发抖,期望能平安度过寒冬。
但雪伊不行,她必须按时离开。虽然自己能暂时装作萨米莱或拉汉人,但时间久了总有露馅的可能;就算大部分人都会包容她作为圣凯妮亚人的身份,但也不能排除总有那么几个好事者会试着跟警方举报——她头上的悬赏足够让一个非法移民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任何人都有可能为此冒险。
她道别曾与自己生活过数个星期的工人朋友,踏上去往南方的大巴车——那里更加温暖,也有艾尔瓦特为数不多的陆上边境;也许只要越过边境到达另外一个国家,她便能够重获自由——至少不必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
仿佛老天爷诚心为难雪伊似的,这一路可谓困难重重:陡增的降雪封闭一切交通,她的大巴车被困在高速上数小时动弹不得;警方实施救援后又开始盘查每个人的身份,她只得用假护照度过危机。她被送到最近一座城市的收容中心,可刚进城就遇到困难:一场大游行阻塞了城市大部分交通。她只有两个选择:在大巴车里无止尽地等下去,或者下车步行。无奈之下,她选择走下车汇入不见首尾的人流。冷气团很快追上,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擅自离开庇护的人上了一课:雪伊单薄的棉袄被瞬间刺穿,她记忆中最后一件事是自己僵硬地倒在及膝深的雪中,奇妙的温暖包裹着她,令她感到无比惬意……
再次醒来时,雪伊感到呼吸困难;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盖着好几层厚被子。
她所处的房间温暖而温馨,她一度以为这是某种幻觉,是否自己已经死去,或者仅仅是死前对过往的回忆?直到两副面孔出现在视野里,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四肢健全地活着。
“小姑娘你可醒啦~睡得还舒服吗?”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他操着一口艾尔瓦特南方口音,脸上的笑容如童话中的神秘老人一般慈祥。
“你的那些衣服,我都帮你烘干叠好了,就放在沙发旁边……”他身边的老妪说;她脖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手中正织着一条围巾。
雪伊掀起被子,果然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衬衣裤;但是和晕倒前不同,这些衣服都已经变得干燥而温暖;她感激地望向老妪,但她已经垂下眼去,专注于在围巾上编织出花纹。
“我在哪里……”雪伊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轻轻咳嗽两声,老人便递来一杯凉水,供她一饮而尽。
“你在我们家呀”老人说了个她所知的地点;多年前,父亲曾带她来这里旅游。
“你们……是谁?”
“你当时就倒在我们车旁边,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所以我和她下车去把你抬上来……”老人滔滔不绝,显然救下雪伊在他看来是相当了不起的事。
“当时你冻得都没有知觉了,可把我俩吓得够呛;我们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直到你有所反应才放心……说起来这天气可真古怪,我们已经提前结束旅行,可还是赶上风暴”
“谢谢你们……但我真的不能久留”雪伊说着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但老妪用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微笑着,将她送回温暖的被窝。
“请不要着急离开;暴风雪还未平息,为何不在我们家吃上一顿新年晚餐呢?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女儿共进过晚餐了”
“你们有个女儿?”
“是的,她曾在一所大学任教……”老妪说着指向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张照片;雪伊端详着,恍惚间感到其中人影有些面熟。
随后雪伊通过简短的对话了解到,老人们的女儿正是她所就读大学的唯一一个和平派教授;她主张用和平手段解决与圣凯妮亚之间的矛盾,甚至还为此在学校附近鼓动游行,也因此被开除——雪伊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联系她。
也许,一名对圣凯妮亚有好感的教授能够帮她完成父亲交予的任务?雪伊默不作声,但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联系上老人们的女儿、她曾经的教授;虽然后者与她的关系只有几节旁听课,但她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份说服这位和平主义者。
“你们的女儿在哪里?”
“她呀,在搞什么社会活动,说是要反对战争什么的……她从来不肯告诉我们细节,所以我们不知道更多。但是现在这个环境,我很担心……”
“和陌生人说那么多干什么……”老人抱怨道;老妪立即向他使眼色,同时命令他去查看烤箱中的食物准备的如何。
“……你别跟陌生人讲那么多女儿的事,会给她带去麻烦……”老人离开座位前还在唠叨。
“那么,你们还联系得上她吗?”老人刚刚关门,雪伊便迫不及待地提问。
“她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日常联系用;但我们怕打扰她工作,从来没有拨通过,都是她打给我们——用的是其他号码,所以我也不清楚这个号码还能不能使用……”
“可以把那个号码给我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雪伊目光坚定,直视老妪的眼睛;僵持了一小会儿,老妪叹了口气:
“你是圣凯妮亚人吧”
雪伊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知道若自己的身份被看破就绝无可能再进行任何掩饰;她更害怕老人们会和此前认出她身份的其他人一样,尝试从她身上攫取更多利益或是干脆将她赶出家门以避免任何可能的连带责任。
“是也没有关系,我们不会把你交给保护营的”老妪垂下眼帘,继续编织手中围巾:“我们足够有钱,那点儿赏金在我们这里根本不够看的——所以请放心。顺便,你背包里的枪我也看到了,它现在就放在你手边,如果……”
雪伊一惊,赶紧在被窝中摸索;不久她便摸到那冰冷的金属物件;取出查看之,子弹依旧压满,似乎从未被人动过。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杀死我们才能感受到安全,就请开枪吧。我们已经活得足够久,死亡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位讨厌但迟早要见面的老朋友”
说话间老妪从未将视线离开手中围巾,好像已经完全放松下警惕。
“不……我没有伤害您们的意思”雪伊赶紧放下手中的枪,双手举过肩膀作投降状:“我只是希望您能把女儿的号码告诉我,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联系她!”
老妪将一张小纸条递到雪伊手中;她拨通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对面的语气有些警觉。
“教授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学生啊!”
“我已经不是教授了,所以——”
“我是圣凯妮亚大使的女儿,在您于大学任教期间,我曾旁听过您的课程;现在,我诚恳地请求您的协助——这关系到当下数百万圣凯妮亚人的性命!”
听筒里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回答。几秒钟后,女人终于开口:“请讲”
“半年前,准确地说是战争爆发前,圣凯妮亚大使馆曾遭遇暴力袭击,伤亡极其严重,以至于最后大使馆都被烧毁;但是此事件中,没有任何一个袭击者受到惩罚,我希望……”
“你要知道,圣凯妮亚人在本国被袭击已经不算什么新闻”
“是的,所以我要把声音传播到世界各地,借助第三国的力量……”
“为什么找上我?”女人打断雪伊,“我并未供职于任何一家国际新闻机构”
“但是我已经穷尽一切手段了”雪伊的声音急促而带着哭腔:“半年来我尝试过各种渠道,但是不知道为何——出于对帝国政府的忠诚还是恐惧——没有人愿意发表相关新闻;总之,您是我唯一认识愿意为争取和平发声的人……”
长久的沉默。雪伊极力压低自己的呼吸,避免干扰对方思考;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刚结束一场长跑。
“你有相关证据吗?”
“录音文件、视频影像,都来自大使馆周边的监控记录。这里还有一份来自‘保护营‘逃亡者的口述和照片;您应该听说过保护营?那是……”
“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你父母这儿”
更为长久的沉默;寂静之中雪伊甚至能听到织针相碰撞的脆响。她紧张地等待着,期望对方能给自己肯定的答复。
“好的,请在那里等候,我会尽快过去”
雪伊颤抖着挂了电话;窗帘半掩着,她走到窗边,拉起窗帘,注视着房子外的白茫茫一片。风雪之密已经分不清天地,仿佛房屋已经被掩埋雪中。这种天气下教授要如何赶来?雪伊心里没底。
“先吃晚饭吧?老头子说东西烤好了”
“嗯……嗯”雪伊心不在焉地答应下来;此时的她根本没心情吃饭;她只想赶快见到教授,与她共享自己所持有的情报;但二老盛情难却,她还是在餐桌边坐下,不时打开手机查看其中有无新消息。
“你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老妪突然说,雪伊赶紧关掉手机正襟危坐;“她小时候也对游戏机和智能手机感兴趣,吃饭时总是抱着玩儿;老头子老是因此责骂她,弄得气氛紧张兮兮……”
“都是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老人显然对妻子提起自己的过去不甚高兴。
门铃声忽然响起,三人同时放下餐具;雪伊再次望向窗外:没错,正是暴风雪最猛烈之时,到底谁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也许只有教授能做到;可既然她和父母住的这么近,为何不搬到一起来住?……
老人满面红光,抢先一步走到门前,在猫眼中观望了一会儿,没有动作。
“是你们女儿吗……”
话音未落,爆响从四面八方涌来,门和几扇玻璃窗一同破碎,风雪瞬间灌进屋内,从门廊到厅堂几乎全部笼罩上白茫茫一片;风雪裹挟着灰尘和零碎弥漫在房间里,仿佛一枚烟雾弹在房间正中炸响。只穿着衬衣的雪伊浑身发抖,被冻僵前感受到的刺骨寒冷再一次灌进她的身体。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巨大的力量撞倒,面朝下被压在地上。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双手正被向后扭转,肩膀疼得像是要脱臼;她想要痛苦哀嚎,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像是喉咙被冻僵了似的。
老妪也被推倒在地,靠墙坐着,痛苦喘息,一手压着胸膛,一手举过肩膀。雪伊顺着她的目光回望,看到了她半年来最恐惧、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几名全副武装、胸前和肩膀上印着“警察”字样的黑衣人正拿枪指着她和老妪;目光越过老妪,在稍远的地方,老人已经倒在血泊里——鲜血从他全身上下涌出,浸湿了一片刚被吹进屋子的雪沫。
“报告,我们抓到她了”压着雪伊的黑衣人说。
“搜查她的行李,务必找到那份证据”机械的电子音作回应。
“女士,接下来请你配合我们!只要你肯配合,我们不会伤害你”黑衣人说。
“有种你们别伤害老人啊!”雪伊不知从何处来了勇气,奋力扭动肢体,可很快便被压得更紧;她的手脚也被扎带捆住。
“我最后重复一遍,请配合我们的搜查工作!”
另外几名黑衣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拿着她的背包。背包中的物体被倾倒出来,一些零食、换洗衣物,必要的工具、现金,以及被压在最底下的一块硬盘。一名黑衣人捡起硬盘,对着耳机说了些什么,然后蹲下身,将硬盘举到雪伊面前:
“这其中的内容,你是否了解?”
“对啊,我了解!”雪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被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支配着说出了这些话。说完后她有些后怕:自己这番威胁能吓唬到谁?作为艾尔瓦特警察,他们有无数种方法销毁硬盘,自己脑海中完全没有佐证的孤立证据又能在曝光——可能永远也无法到来的曝光——中有多少可信度?
“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也杀掉——不要在保护营里偷偷摸摸的,当着世人的面把我杀掉啊?!”
事已至此,雪伊只得硬着头皮说出看起来很有勇气的话;可就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样能吓得住谁;事实上,她无比希望这些人快点儿把自己塞进警车——在一个四面漏风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冻死了。
“我们当然不会击毙你,你对我们而言还有用”黑衣人说;“但是这场抓捕不应当存在目击者,所以……”
他亮出雪伊的手枪,指向老妪;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枪支击发,老妪应声而倒,不久后,一滩血泊从她的身下慢慢扩散开来。
“这是一把很好的手枪,买它的人眼光不错”黑衣人最后说了一句,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把雪伊抬走;她被装进警车前最后看了一眼她只在其中生活了几个小时的房子:一名黑衣人正在用燃烧弹将其点燃。
雪伊被粗暴地仍在警车后面的牢笼里,一同丢进来的还有一块保温毯;可是她的手脚还被捆绑着……这群人真是恶毒,想要把我冻死在这里吗……雪伊浑身缩成一团,在剧烈地颤抖中慢慢丧失思维,直到再次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雪伊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冰冷的房间。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但如果她的感觉没出错的话,自己并没有穿任何衣服。她感到一阵害羞,随即是恐惧:那些人到底在自己晕过去期间做了什么?
“你终于醒了”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人走到她身边,但并没有如雪伊预想的那样,以检查为名随意触摸她的身体,仅仅是把双手背在身后;雪伊偏偏脑袋,想要看清房间里的其他细节,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你们要做什么……”雪伊有气无力地说;她感觉很糟糕,比在老奶奶家醒来还要糟糕:老奶奶愿意给她提供一顿新年晚餐,这些人可不一定。
“你的父亲依然逍遥法外;不仅如此,他还到处实施恐怖袭击,杀死那些支持对圣凯妮亚宣战的州议员。
“我们需要一个理由迫使他停下当前行为,毕竟没有一个艾尔瓦特人应该生活在恐惧里……”
“那圣凯妮亚人呢?他们在保护营里可是天天担惊受怕!”雪伊用尽全身力气说话;恍惚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四肢正在慢慢消失;可她无法转动脑袋去查看情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只剩下一个连接在营养供应设备上的头颅——按照艾尔瓦特医学与道德水平,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他们在保护营里生活的很好”
“不,不是这样的,我亲眼看见那名逃亡者……”
白大褂没有说话,而是简单地举起一只手,按下一个按钮;他身后的天花板上,雪伊从未注意到的一块屏幕亮起,带着奇异的光彩,播放着一段视频。
“……那么接下来,议员先生,您是出于何种目的提议建立‘圣凯妮亚保护营’的呢?”
“当然是为了圣凯妮亚人的安危着想:只要将圣凯妮亚人从社会中隔离出来,他们就能免遭其他族裔的欺凌;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
视频和其附带的奇异光彩仿佛有种魔力,让人感到舒适,进而轻易接受其逻辑;可是那份硬盘中的影响深刻地刻在雪伊的脑海里:殴打、虐待、公开处决……两种思想像是在脑中搏斗,很快,她就声泪俱下,鼻血不停流淌,几乎快要把她呛死。
雪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剧烈抽搐,若不是医生们反应及时,将强制抽气管插进她的喉咙,她一定会被自己吐出的白沫噎死。几名医生按住她,另外的用床边的皮带绑住她的手脚——这一过程当然是掀开毯子进行的。雪伊哭泣着,不成形地挣扎,她从未如现在这般怀疑自己,难道半年来的逃亡都是为了一个虚假的目的?质疑自己是痛苦的,更何况反对意见是被强行灌输入脑海。
“第一阶段目标完成:干涉信息已注入脑组织;副作用较为明显,建议:注射双倍剂量的神经阻断药。接下来进行第二阶段……”
雪伊的上半身被缓缓抬起,换成坐立的姿势;她面前摆着一台摄像机,对着她满是凝血和鼻涕口水的脸颊;一台精巧复杂的机器下降到她身后,几根探针似的东西慢慢伸出,在高频振动下刺穿少女的头皮和颅骨;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测试:表情与语言……”
雪伊摆了个鬼脸,眼睑抽搐着;紧接着她说了句自己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话:
“圣凯妮亚人都去死!胜利万岁!艾尔瓦特帝国万岁!”
“……测试完成,接合准确度达到要求”
几名医生用棉球擦去她脸上的污物,让她的脸像刚刚清洗过一般干净。
“按照我说的生成:”白大褂双手背在身后,胸有成竹的样子:
“……父亲,请不要再进行恐怖袭击;保护营里的圣凯妮亚人都生活的很安全、很幸福,看哪,那位议员都这么说了……”
随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话语,丰富的情感展现在雪伊脸上;这一段话声泪俱下,简直是世界顶级情感演员的水平;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这是一位少女对父亲的真诚呼唤。
“……父亲,求您了!快点停止伤害艾尔瓦特人,他们真的不坏!”
录制结束,探针从雪伊后脑勺退出;她这才恢复些许自我意识。“我不……我不要说那句话……”雪伊神情木讷,流着泪,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但她本能地抗拒大脑被入侵的感觉,仿佛有人剖开她的大脑,翻找、篡改她的记忆,令她痛苦万分。
白大褂走到一台电脑前,监督视频制作过程;很快,雪伊的面部——连带着由电脑生成穿着干净整洁衬衣的上半身——出现在天花板上的大屏幕中,声情并茂地呼唤父亲。
“渲染完成后发布到网络上;这具身体随你们处置”
白大褂离开房间,医生们开始着手收拾各种仪器;雪伊被放回平躺在床上的状态,她依然动弹不得,身体赤裸,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后脑勺被探针刺穿的位置还有些疼痛,她无助地流着泪,祈祷这些人不会对自己下手。
“那个女孩儿怎么处理?”
“送去保护营是肯定不可能了;为最大限度降低操作时周边神经系统的影响,她已经是个高位截瘫的废人,送去那里也只有作肥料的份儿……”
“不考虑一下我的方案吗”一个女声插嘴道。
“你说‘艺术品’计划? ”声音中断了一会儿,“她身材还不错,也不是不行……你去把器材准备好”
“太好了,这次医学艺术交流会我们一定可以拿头等奖!”
“是啊,谁能想到免费多出这么多‘受体’呢……放以前肯定会被骂不人道,但是现在嘛,都在用,谁也别指责谁……”
“喂,小姑娘”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到雪伊身边,轻拍她的脸蛋:“刚才配合的不错,奖励你一针……”
“不要……不要……”雪伊拼尽全力想要挣扎,但还是被那人抓住手臂、针头扎进肘窝。几秒钟后她就感到困倦,并且很快失去意识。
“浪费药品干什么,她已经是高位截瘫,没法挣扎了!”
“她总还是有痛觉的嘛……刚才那么配合,让她离开人世时舒服点也好”
女医生推着一台硕大的机器走进房间,此时其他人已经将雪伊倒吊起呈X状,会阴部位暴露无遗。
女医生拿起一根铁棍,直截了当地插入雪伊的肛门;随即她启动开关,铁棍开始高频振动;剧烈搅动之下,雪伊的内脏很快化为一滩血水,将她的腹部撑起成奇怪的形状。
女医生抽出沾满鲜血的铁棍,将另一根橡胶软管从刚刚撕裂的破口伸进少女的身体,吸走积聚在她体内的组织液;雪伊的腹部这才恢复正常形状。
接下来是比较难处理的心肺;医生们将雪伊倒个个儿,头朝上。呼吸面罩罩在她的脸上,含有溶酶体的气溶胶强行灌进她的肺部,将双肺化为血水;一根直通胸腔的橡胶软管将血水抽出,这样,她的身体里就只剩下一颗心脏了。
女医生找准位置,将一根极细的针插进雪伊胸部稍微偏左的位置,往她的心脏里注射防腐液体;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任何震动都有可能导致失败;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好像人们的心跳都被压制着一般。
约莫半小时过后,女医生终于完成注射;现在,雪伊体内的鲜血已经被替换为防腐液,从主动脉到每一根毛细血管皆如是;这种新研发的防腐液能保持细胞结构不被破坏,从而最大限度保存标本不会变形——对整具人体进行如此方式的防腐保存是极其奢侈的,一般医学实验中不过用掉几毫升这种药品而已,而替换一位少女的全部血液至少需要三到四升。
最后是摘除眼球和大脑;一根针管插进雪伊的鼻孔,用振动搅碎她的脑组织,然后抽出。眼球则用特制的取眼器摘除;这本是FIDA那帮家伙遗留下的刑讯工具,没想到用起来这么顺手——仅仅主刀的女医生就已经用它摘除了至少十个圣凯妮亚女人的双眼。
雪伊的双眼被胶质假眼球代替;这对刚刚用生物材料立体打印制造出来的眼球还带着些许温热,无论是虹膜的纹路还是湿润的表层都像极了真正的眼球;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与大脑链接的神经纤维束,不过反正她也用不到。
最后是一些零碎的操作:在腹腔和胸腔注入软性发泡物质,使她看起来没那么干瘪,而且触摸上去富有弹性,像是个依然活着、只是一动不动的少女;在关节注入组织软化剂,再用金属丝固定,使她既可以保持站立、坐立的姿势,也可以轻易摆动关节,使之无论在医学上还是艺术上都具有极高的价值。
睡梦中死去的雪伊不会知道,她的尸体在此后数年间辗转艾尔瓦特各地,被无数人观赏、临摹、抚摸、玩弄,乃至强奸:虽然性器官如子宫等早已被搅碎取出,但那伙儿处理她的医生很恶趣味地在她的阴道内侧装了一个电动飞机杯,用以讨好那些医德不佳、但在某领域有关键决断权的人物。
后记
一名年轻女性被扔下车;冰天雪地之中,这是桥上唯一的车辆。
“我给你们提供了那个女孩儿的情报!你们说过会撤销对我的指控!……你们不能这样!”
她并不孤身一人;两名黑衣人也随着她走下车,其中一个拿着一把精致的手枪。
“和父母起冲突后杀死父母,并畏罪自杀”黑衣人推搡着,将女人推到桥边,强迫她站在栏杆外,然后用枪指着她的脑袋。
“这就是你留下的名声”说罢,枪声响起,瞬间被暴风雪吞没。女人的手骤然松开栏杆,她的身体在冻得坚硬的冰面上摔得粉碎。一同落下的还有那把杀死她父母和自己的手枪——上面用胶带沾着她的指纹,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场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