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赛丽被妈咪从床上拽起来时正是深夜,她困得连衣服都没法自己穿上。形势显然不容许她磨磨蹭蹭,妈咪粗暴地在她身上套了一件外衣和一双鞋子,然后将她抱在怀中,推门出去。
公路上人头攒动,叫喊声混成一片;雷声连绵不绝,但丝毫不见闪电的影子;雨滴如落石般砸在母女俩身上,冰冷彻骨;妈咪呼吸急促而沉重,这一切让莫赛丽感到非常不安。
“我们要去哪里?” 莫赛丽不无紧张地问。她稚嫩的小手紧抓着妈咪的衣领,这是在奔跑的剧烈晃动中唯一能让她稍微安心的方法。
妈咪剧烈喘息,没有空回答她。
用不了多久,莫赛丽自己便得出答案:家附近的小山。在这个平原城市里,这座小山是唯一的制高点;山脚下的公园是她最喜欢的去处,但妈咪选择的路径怎么看也不像是带她去公园玩耍;更何况这个时间点,公园应该已经关门了吧?
果然,妈咪选择从最近一条山路向山坡行进;平日里幽静的石板路竟有这么多人,令莫赛丽感到非常不适应;她更加紧贴在妈咪身上;妈咪和自己的衣服都已经湿透,完全无法提供保暖效果;她想感受到妈咪体温的努力也失败了,极度紧张之中,莫赛丽呜呜地哭起来。
若是在以往,她的哭泣定能引来妈咪的关心;但这次,妈咪没有停止脚步,反而更加卖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人们见她抱着孩子纷纷避让,她这一路才得以如此顺利。
轰隆声越来越大,连大地都为之震颤。莫赛丽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这根本不是雷声。
在她至今为止不算长的生命里,她只见过几次雷雨。电闪雷鸣带给她的震撼不可能忘却,现在她所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是打雷——再加上妈咪慌张的脚步,她究竟在逃离什么?!
“妈咪,我们会死吗”
幼稚而天真的提问深深刺痛母亲的心。她生下莫赛丽时还很年轻,还没到考虑生死这一问题的年龄。现在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她怕死,更怕抱着的小姑娘死在自己怀里。
“不会……不会……”妈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要……爬到山顶……”
幸运的是她最终来到山顶。民兵在此维持秩序,他们递给妈咪一片防雨布,让她多少可以躲避雨水的侵袭;有了遮蔽,莫赛丽感觉温暖多了,母亲身上仿佛散发出无穷的热量,帮她烤干衣服。
稍事休息,莫赛丽又坐不住,拉着妈咪来到山顶广场边缘。她这才看见妈咪拼命躲避的是什么,这景象令她终生难忘。
洪水,裹挟着泥浆和杂物的洪水正向小山涌来。远看去只是翻着小波浪的一层,但只有身处其中才会明白其威力:水中夹杂的碎石能轻易碾碎人的肉体、从地表拔除树木甚至是不甚坚固的房屋,并将后者化为其摧毁沿途一切的帮凶,所到之处无一能幸免。察觉到洪峰接近,人流加速涌向山顶,但山顶已经人满为患;再说十数分钟的预警时间完全不够所有人撤离,尚未撤离者只能躲在较高的房顶上,祈求自己的落脚之处不会被冲垮;或者在低处绝望地面对洪流的千刀万剐。
莫赛丽很幸运。她躲过了洪水的冲击;同时这一切发生在夜里,她不必亲眼看着那么多人惨死于灾难之中。当太阳再次升起,白昼降临,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罹难者的尸体被埋在数米厚的泥浆之下,其存在的一切痕迹都被抹除。
莫赛丽还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没有爸爸了。在昨夜的巡河行动中,作为民兵队一员的父亲来不及撤离河堤便被洪水吞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再见女儿一面。这个消息在好几天后才传入母亲耳中,年轻女人当即昏倒,半晌才醒来;她目光呆滞,泪流不止,不再理睬女儿的呼唤。短短几天,她已经失去家和丈夫,还有什么能够打动她呢?
溃坝的恶劣影响将持续数月甚至数年。对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家园尽毁,必须展开迁移;洪水造成的泛滥区极为广阔,数千万人流离失所,整个东河流域工农业生产几乎停滞。受灾人群不得不跋山涉水,在数十千米外的邻近省份暂时落脚;但无论何处都很难容纳如此巨量的难民,他们和本地居民的关系日渐紧张。
其次则是对圣凯妮亚战争的影响:虽然直接死于洪水的军人不过千余,但迫在眉睫的次生灾害却有可能导致百万平民死亡。圣凯妮亚不得不调配力量组织救灾,这对本就处于劣势的圣凯妮亚来说更加雪上加霜;物资与人力的分散进一步搅乱她的战略部署,这一灾难被认为是促成战争结束的重要因素。
在完全控制圣凯妮亚残留的媒体后,一轮又一轮宣传攻势展开:溃坝被描述为圣凯妮亚愚蠢的自杀式行动,仅仅杀死数百名侵略者——这倒是事实——的同时却附带极为惨痛的人道主义灾难。此灾难被作为指控圣凯妮亚政府草菅人命的众多证据之一,尽管大坝残体内的无数弹片残骸将证据矛头指向侵略者之一,艾尔瓦特。
接下来要搬家啦,妈咪对莫赛丽说。
其实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住进可称为“家”的地方了。战争状态下的圣凯妮亚只能为灾民提供集体帐篷之类的临时建筑,除了最基础的遮风挡雨外几无任何便利条件。好在莫赛丽很喜欢这片聚居地,她找到幸存的孩子,和他们一同玩耍、一同缅怀死去的伙伴,还一起用石头和泥巴搭起一座小小的纪念碑。或许在她看来,这里就是家。
在政府派驻人员和灾民自治组织共同维护下,聚居地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爆发传染病,分配下来的粮食也足够饱腹。但是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圣凯妮亚的覆灭意味着按时分配粮食药品已经不再可能,短短几日内便爆发多起冲突,都是围绕争夺存粮而产生。
紧接着是侵略军的接管。“为了抑制暴力蔓延”,侵略军美其名曰,杀死所有男人和参与暴动的女人,然后开始比圣凯妮亚时期更加残酷的统治:粮食配给减少三分之二,药品干脆没有;宵禁期间出门被捉住即击毙,根本没有审判过程。
如此夜不能寐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半个月,直到新政府的命令下达:灾民必须迁出聚居地,因其所在处是优质农田。但一位曾在圣凯妮亚政府部门工作的女士提出异议,她说这里是工业备用地而非农田,立刻被拖到众人面前枪决。
“谁还有反对意见?”军官手持还在冒出硝烟的手枪,枪口朝天:“提出来嘛,我喜欢会提问的人”
于是迁徙开始,在没有任何补给品和药品的情况下。谁都知道这是一次绝望的旅程,但她们不敢违抗:相较于立即被枪杀在荒野里,她们宁可选择离开此地并祈祷能在饿死之前到达下一个定居点。
或许出于发泄,又或者单纯为了展示暴力,成批的粮食被侵略军烧毁在帐篷里;点火前,母亲设法偷出来一些,但也只够几日份量。在偷窃的过程中她曾被一名女性士兵发现,士兵立刻举起枪对准她做预备开火状;她只能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向士兵表达她多么爱自己的女儿,企图打动士兵。这一招最终凑效,士兵赦免了她,并警告她下不为例。离开帐篷好远后她依然惊魂未定:试想若自己被杀,女儿又能活多久?人群饥饿到失去理智时,女儿会不会被当作牺牲品活剥?!
乌泱泱的人流看不到尽头。这股大潮一定有好几万人,莫赛丽坐在母亲肩膀上时想到。
上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还是在她记忆都尚未成型的时候。那是一场运动会的闭幕式,耀眼的焰火带着人们对未来的期许飞上天空,运动员和表演者挥舞手中的旗帜,整个运动场的中心就像一个翻涌着波浪的小型海洋,排山倒海的声浪让年幼的莫赛丽都为之振奋。那时每个人都觉得,明天一定会变得更好……谁曾想再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时竟会如此窘迫。
从第二天开始妈咪就不再抱着她了。虽然妈咪的解释是自己太累,但莫赛丽仍然不免猜测是自己的某些作为让妈咪生气;她小心翼翼地提问,但重复的问题只会让妈咪心中的火气愈发膨胀而已。
“我再讲最后一次”母亲站定,拉着莫赛丽稍微离开人群:“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自己走路!妈咪也会累,妈咪也会疼!你慢慢长大,而我慢慢老去,我不能抱着你一辈子……”
莫赛丽委屈地哭泣起来。她总觉得在公开场合挨妈咪训斥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但在漫无止境的迁徙中,根本没人会在意一个母亲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
毕竟很多人连一顿饭的粮食都没有携带;在穷尽所有可能的求助结果后,她们因体力不支倒在路边,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食腐动物在她们身边踱步,时刻观察着奄奄一息的女人,准备随时扑上去饱餐一顿。也有些人难以忍受压缩饼干带来的口渴感,跑到最近的水坑中大口喝水;她们不是死于腹胀便是在数日后因病菌或寄生虫痛苦不堪,最严重者在几日内相继死去,临死前不断咳血,几乎将肺吐出来。一些老人为了给自己的后辈省下口粮选择远离人群,伏在水坑边,将脸埋在泥水中自杀。她的女儿自然不愿老人就这样死去,一时间哀嚎声、哭喊声混成一片,成为这场迁徙的恐怖伴奏。
如此巨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在高空中都看得见,不时有直升机在她们头顶盘旋、驻留,女人们希望它能扔下粮食和水,但直升机只是拍摄过几张照片后便匆匆离去。直升机里的记者们欢呼喝彩:他们又拍摄到足够震撼人心的画面,至于画面的主角正在受到何种磨难,那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粮食福利会正在赶往这片大陆,拯救难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是那些人的工作。
福利会确实来了,但是仅仅集中在自由市周边;其臃肿的官僚体制注定援助粮每经过一层机构便会被剥去少许,最终被送到难民手中的不足十分之一,这还是自由市周边等热点地区的状况。莫赛丽所在的内陆地区无法引起广泛关注,收到的援助自然少得可怜;但即使是如此稀少的援助也被看管她们迁徙的侵略军占有,因而存在极其严重的浪费现象。侵略军士兵会把粮食洒在地上,嘲笑地看着难民一哄而上争抢的窘态;又或者明令宣布只有出卖身体的人才能获得粮食,以此攫取和盘剥难民的性资源。
难民大多是城里的女人,没有一丁点野外生存经验,面对如此境遇只能选择妥协;极少部分选择带着尊严死去,但她们的“高尚”很快便被遗忘。在死亡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交易的,尊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最容易被放弃。
衣不蔽体的女人被侵略军扔下吉普车,手中捧着用身体换来的粮食;她们兴奋地打开袋子,但随即便失望至极:一袋“粮食”中大部分都是砂土,只有极少量混着灰尘的米面,其中一些还生着虫。讨要说法的女人被当场杀死,剩下的只能强迫自己吃下并不可口的食物。由于缺乏炊具,大多数人只能吃生食,进而制造了大量消化不良症患者;她们像孕妇一样挺着大肚子,但腹腔中不是胎儿而是积液,随时能要了她们的命。
也有些人选择用自己不算丰富的野外求生知识挖些野菜充饥。洪水泛滥过的烂泥地上满是肆意生长的不知名植物,但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食用。这些圣凯妮亚人正在重复她们的祖宗数千年前曾进行的工作:尝百草。试错过程充满痛苦,不少人因为盲目尝试不可食用的野生植物而罹患疾病,在没有任何医疗条件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存活多久。
最初几天,莫赛丽和母亲还能靠着偷来的食物免于受到羞辱;但是随着储备耗竭,她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带着尊严去死还是屈辱地活着。不知多少个夜晚,母亲流着泪,想要掐死莫赛丽后自己也一死了之;但她面对女儿可爱的脸蛋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只能在手腕间抓出一道道血痕,痛恨自己竟然会产生如此可怕的想法: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女儿活下去,哪怕割自己的肉喂给她都行。
咕噜噜,咕噜噜;莫赛丽的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声。她在睡梦中翻个身,还发出一声响亮的吸口水的声音;她一定又想起以前吃的东西了。
饥饿感不止在折磨莫赛丽,也在折磨这位年轻的母亲。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内脏正在被利爪撕裂,血液从伤口流出,一并带走她的生命。她并非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名难民想要抢夺援助粮,被士兵用匕首捅破肚子;女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惨状吓坏了众难民,自此再也没有人敢于上前抢夺粮食。一切都按秩序进行:受辱或者交易。
她看向背囊,里面还有一小块压缩饼干。在她的精打细算下,五日份的粮食竟然整整支撑了母女两人十三天的消耗还有富余,也许是女性的营养需求比男性小一些吧。饼干散发着油脂的香味,让她很想吃一口;但她也知道这是最后的存粮,若她吃了女儿就只能挨饿,而她不想违背誓言。眼下,女儿显然比她更需要这份营养。
年轻女人舔舔嘴唇,躺回地上,闭上双眼努力说服自己睡着;饥饿感折磨着她,令她久久未能如愿。她多么渴望能找到一个灶台和足够的食材,给处在饥饿之中的自己、女儿和大家做一顿热饭。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们正穿过泛滥区,方圆百里内几乎不可能有完整建筑存在;就算有,侵略军也不会容许她们接近。
次日,母亲破天荒地走进侵略军的吉普车,但她没注意到莫赛丽就在身后好奇地注视着她。性交结束,她被扔出车外,浑身赤裸,浑身沾满精液和汗臭;唯一的遮羞布是她已经被撕烂的上衣。她和女儿四目相对,立刻脸红到脖子根:这样屈辱的事情怎么能让女儿看到?她慌张地想要解释,却看见莫赛丽拿着那一小块压缩饼干:
“妈咪,您要吃点东西吗?”
母亲流着泪推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不饿。莫赛丽却很固执:“我都记得呢!您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今天还……还……”
她知道女儿不愿说出那个行为,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到该用什么词语代替,只能保持模糊:“妈咪不辛苦,呐,吃吧,这里有新的粮食……”
说着她拿起士兵扔在地上、但她视为珍馐的援助粮。袋子手感很硬,毫无疑问其中填充着大量碎石。至于粮食?她不敢奢求,这些日子以来难民接收到的粮食已经越来越少,恐怕过不了多久所谓援助粮就会变成包装精美的石头。这哪是福利会?杀人协会还差不多!
撕开包装袋,少得可怜的米粒落在地上,混在泥土中。母亲拾起米粒,用衣服擦干,一粒粒喂入莫赛丽口中。莫赛丽很听话,将每一粒米都吞进肚子里;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母亲想到,在家里她是个挑食的小任性,掉在地上的东西绝对不会再碰……
“妈咪,轮到我喂您了”
吃完米粒后,莫赛丽再次请求到。母亲终于忍不住泪水,答应了女儿:她像个孩子一样乖巧地坐在莫赛丽面前,伸长脖子、张开嘴迎接女儿递来的压缩饼干。带着油脂味的甜腻食品放进口中,嚼碎后滑入食道,仿佛暖流流经身体,她简直幸福的要飞起来。食物提供的能量让她再次有力量踏上旅程,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背包里再也没有存粮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日的酷热终于从这片陆地败退,寒冷取而代之。难民们准备穿上厚衣服,但是自从夏末就开始流浪的她们去哪里找来厚衣服?洪水过境后难民们唯一拿到的新衣服是住在集体帐篷时附近居民的捐赠,那些衣服大多比较陈旧,但至少还能抵御寒冷。母亲很幸运在当时挑了一件棉袄,要知道在酷热的夏天,没几个人会认为沉重又占空间的棉袄能起到多少作用——谁也不会想到这场灾难的余波竟会持续到冬季。
为了确保孩子不冻感冒,她把棉袄让给莫赛丽,自己只靠一件单衣和很薄的外套御寒——这还是上次收拾背包时忘记拿出来的;若她清理背包更彻底一些,恐怕连这件衣服都不会剩下,只要气温再降低一些,她就会在一次睡眠中变得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冰冷。
也许在睡梦中死去不算太糟?但她很快打消这个想法,她曾发誓陪伴莫赛丽到最后一刻呢!她不敢想象女儿在自己僵硬的尸体边哭泣的场景,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绝不能轻言放弃。
随着气温进一步降低,人们开始逐渐死去;首先是老人和孩童,随后是中年人甚至青壮年。幸存者不顾一切地收集可供保暖的物品,包括死人身上的衣服。路边躺满了赤裸的尸体,但想从她们身上搜刮来一件衣服可不容易:数十双、上百双眼睛正注意着将死之人,在她们倒地的一瞬间,那些人就已经如饿狼般扑上去争夺,只需几秒钟的功夫便会将她剥光,哪怕这时她还没死去。可以说每个人都参与了对将死之人的谋杀,但她们都心安理得:若不如此,自己很快也要死掉,所以这么做是符合道义的。
平日里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女人唯有在争夺生存物资时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连母亲都很难抢得过她们;好几天下来,她只拿到半条裤子:另一个中年女人和她争夺之,并最终撕裂了它。妈咪带着半条裤子回到莫赛丽身边,脸上挂着歉意,好像在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但莫赛丽喜出望外:她让妈咪蹲下,用裤子围在她的颈部,说:“妈咪快看,你有一条漂亮的围巾!”
母亲被莫赛丽的天真和想象力打动,笑着哭了出来:最近她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哪怕是很小一件事都会让她哭个不停;她不知道这是否为行将就木的征兆,但她明白若情况按现在这样恶化下去,她们俩离死都不远了。
“我们还有多久到达目的地?”和士兵的性交结束后,年轻女人用外语试探性地问道。她观察了这些士兵很久,现在这个是对待难民最友善的一位,或许是他还挂念着远在天边的女朋友吧,她注意到士兵头盔中镶着一名年轻女性的照片。
“很快就到,”士兵心不在焉地说;他总是在闲暇时拿下头盔,抚摸内衬中镶着的女人照片:“你们的目的地是哈氏教权国,等把你们送到边境任务就算结束,我就可以回国去了!”
“你要和你的女朋友结婚?”
“是未婚妻”士兵纠正道,“我出征前专门和她订的婚……现在想来当时应该直接结婚的”
“看得出你很爱她”女人停顿一下,试探性地问:“但是你在外面这样乱来,她难道不会伤心吗”
士兵警觉地瞪了女人一眼,“关你什么事?……快下车,别人还在等着呢!”说罢便拉开女人一侧的车门,将她强行推出车外。随后一包援助粮落在她的身边,这是她“服侍”士兵换来的奖赏。
无论如何,士兵的话给了年轻女人一丝希望——希望!在这个苦难的年代,希望是何等珍贵的东西。靠着这虚无缥缈的期待,她感觉沉重的四肢都轻松起来,好像重新焕发了活力。虽然她对那个陌生的国度一无所知,唯一一次听闻“哈氏”还是在不知多久以前的国际新闻上,但这不妨碍她幻想到达哈氏教权国以后的新生活。
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走了几步她才发现天空已经下起雪来;圣凯妮亚中部地区的初雪很淡,落在地上瞬间就会融化;她拾起援助粮双手抱胸跑向莫赛丽,然后迅速接过女儿怀中已经有些发凉的衣服穿在身上。长时间的苦难磨灭了女人身上的精致,她连衣服内外穿反都不在意了。
如同破罐子破摔一般,自从第一次和士兵用身体换援助粮以后,她再也不将和陌生男人性交视为羞耻,上车、下车动作都变得利索起来,甚至为了避免士兵撕碎她的衣服还在上车前便脱个精光,转而让莫赛丽帮自己看管衣服。莫赛丽呆呆地看着赤身裸体的女人在冰天雪地中站在吉普车前排队,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用自己替代妈咪都不成:那些士兵傲慢地推开她,说自己不是恋童癖。在此之后妈咪前所未有严厉地训斥了她,告诉她绝对不能做那种事,即使为了活下去也不行。
“可是妈咪你……”
母亲的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不许再说了”
莫赛丽感到委屈又无力:她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沼泽,无论如何挣扎下沉都不会停止;她很快要淹死在这里了!
“吃点东西吧”妈咪说着,用冻得通红的手颤抖着撕开“援助粮”包装袋,倒出其中混杂着土块和碎石的米粒。娘俩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接触过肉食,瘦得皮包骨头;果蔬需求虽能用野菜解决,但生吃野菜绝对称不上什么舒适的体验。为了方便消化,母亲会先把野菜嚼碎再吐给女儿;一开始莫赛丽极力拒绝,但在连续遭受多日便秘和腹痛的痛苦后她不得不接受这种看上去颇为恶心的方法。好在妈咪的解决方式成效显著 ,她再也没有肚子疼过。
“妈咪快看,我掉牙了耶!”吃完“米饭”后,女儿拿着一小块硬硬的东西到妈咪面前。那是一颗小小的门牙,因为长时间缺乏维护而有些泛黄,并且有着非常严重的磨损痕迹。
“说明你长大了呀”母亲挤出一丝微笑;但她很快又禁不住流泪:自己怎么如此失败,生下女儿的初衷可不是为了让她来世上受苦啊!她紧抱着女儿的头,感受着女儿的温度:“妈咪对不起你呀……”
“妈咪不要这样”女儿推开妈咪的怀抱,这可把她吓了一跳。
“我知道妈咪永远都会把最好的给我”女儿拍拍身上的棉袄:“所以我也要温暖妈咪呀!”说着她拉开棉袄拉链:“以后由我来为妈咪取暖,我就是妈咪的小~棉~袄~”
说着她扑进妈咪怀中,她的胸口温热如火,让女人自己都感到惊讶。或许是孩童的新陈代谢比成年人要活跃一些吧,母亲猜测到。不过此时已无需多言,她更紧地抱着莫赛丽;雪落在两人肩上,又很快融化,在已经积起一层薄雪、纷乱颜色渐渐褪去的大地上,母女两人的身影仿佛一尊雕塑,庄严而温馨。
在山河万物已经变得白茫茫一片的季节,难民潮终于抵达她们的目的地,或者说,被目的地拒之门外。高到令人绝望的铁丝网阻拦在道路中央并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铁丝网的另一头是穿着白色罩袍的哈氏宗教警察,他们手持步枪,眼睛透过罩袍的缝隙看向女人们,眼神满是警惕和敌意。
“剩下的路需要你们自己和他们交涉”侵略军军官说。车队已经发动,引擎的轰鸣震耳欲聋;女人们纷纷围在车边,这是可视范围内少有的热源,她们都希望能从中获得些热量。
狂风裹挟着雪沫拍打在母亲脸上、身上,女人颤抖着,但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她用毛毯裹着莫赛丽的身体避免女儿着凉;这条毛毯是福利会送来的抗寒物资,尽管难民人数相较出发时已经大为减少,却还是不够。
“你们自己分着用……我要赶紧回了”福利会负责人,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说到;直升机在他身后降落着,但并没有久留之意;直升机里坐着的人和他一样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身材几乎胖成球型。
“有子女者优先领取”军官简单地说。老天爷!这群当兵的总算有点人性,没把毛毯据为己有,母亲在心中暗骂道。她带着莫赛丽领取了毛毯,自那以后她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一合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此前的夜里,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但每一个夜晚都如此危险,让她彻夜难眠。长时间睡眠不足让她精神萎靡、情绪不稳,她时常想撕碎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家伙,但内心深处的母性告诉她不要这样做,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军官坐上吉普车、关闭车门,车队按着喇叭破开人群的簇拥,疾驰而去,留下近乎绝望的女人们在原地。
“翻过墙去!”有女人号召。一切年轻力壮的女人立刻开始行动:脱下外套蒙住铁丝网,然后开始攀爬。宗教警察没有丝毫留情,射杀了她们。
人们纷纷逃离铁丝网,一直离开到枪械射程之外。因为宗教警察还在不停开枪,杀死那些跑得慢的人。情急之中妈咪抱起莫赛丽一路狂奔,直到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她赤脚站在雪地里,脚趾冻得通红,完全失去知觉。
美妙的幻梦被打碎,一个无比可怕的真相浮现在众人面前:在这片荒无人烟之地,她们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绝望之中,被压抑已久的暴力和混乱彻底爆发了。
首先是小规模的骚乱:人们为重新分配死者的物品打到头破血流;很快斗殴者开始使用武器,诸如携带了一路的水果刀或者随手捡起的石块、树枝。再往后——在一个小时之内,母亲估计——形势彻底失控,幸存的数万人开始了规模前所未见的自相残杀。那些宁愿坚守人的道德的女人们被首先杀死,然后是儿童和老人。“易子而食”,这一仅出现在古文里的词汇竟然在她面前上演:她亲眼看见两个绝望的母亲互相杀死对方的女儿,生吃她们的血肉,最后再一同自杀。愈发混乱的局势中她不敢妄动,紧抱着莫赛丽呆立原地。随后,在有人用沾着血的刀刃指向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该开始奔跑了。
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这么远过。母亲不是个体力充沛的人,在饥饿的情况下尤其如此。父亲常抱怨她不做体力活儿,但她自有说辞:你力气大,当然应该多承担些……但现在,没有任何人挡在她和这群疯子之间,而她还要保护莫赛丽,后者正在她怀中呜呜地哭泣着。
按照她的印象,瘦了不少的莫赛丽应该更轻才对,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如千斤沉重?母亲感觉自己的手都要被怀中的小女孩压断,但她知道这个小女孩无比重要,自己绝不能扔下她独自逃跑。
“保护她有什么意义?!”追击她的疯女人咆哮道。
“说不定她不是你亲生的呢!”另一个女人尖叫着喊道。
“快把她放下,不然我们把你也杀了!”第三个女人的声音很怪,像是吸烟吸多了。
“我们向你保证,放下她,饶你一条生路!”竟然还有第四个追击者!
年轻女人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被她们捉住;更令她害怕的是她不清楚追击者的具体人数。她绝望地奔跑着。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冰雪遮挡了障碍;一个趔趄,她狠狠摔在地上,将莫赛丽扔出去好几米远。她浑身都是伤:寒冷的天气似乎能把皮肤都冻脆,让她受伤的部位前所未有地多。可是她顾不得疼痛和流血,仍奋力爬向莫赛丽。
再有一步……一步……我就能碰到女儿……我决不会让你受伤害……
她终究来迟了。一只脚踏在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埋入雪中;她再次抬起头来时,莫赛丽已经被拽着衣领从雪里拎起来;这一小伙女人的狩猎最终成功了,她和莫赛丽成为了女人们的猎物。情况还能更遭吗?恐怕可以。看着她们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她不敢想象被它刺入身体时的痛楚。
“你们不能伤害她!!”妈咪用变形的声音嘶吼着,想要挣脱压在身上的重量冲向拎起女儿的人:莫赛丽的脖子被衣领勒着,已经快窒息了。
“凭什么?”女人嚣张地反问:“在恶劣的环境中孩子就是个累赘,不如杀了吃掉还能补充营养,来年还可以再生嘛!”
“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妈咪的嗓子已经喊哑了,“用我的命换她的……求你了……”
“不行”另一个女人说,“但你要想陪女儿去死我们同意”
莫赛丽泪眼婆娑地看向母亲;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连挣扎都停止了。
“妈咪,我们会死吗”
再次听到这一问题,妈咪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不,我们不会死的,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啊!……”
女人开始剥下莫赛丽身上的衣服;她们一直都觊觎着她的棉袄,虽然衣襟磨破了一些,但穿在身上还是很暖和。随后她们脱下莫赛丽的衬衣和裤子,让她赤裸的身体直面风雪。
“看好了,这就是你不配合的结果:我要当着你的面宰了她”持刀女人说着,将刀插进莫赛丽的喉咙。
女孩来不及躲闪,身体因剧痛而挣扎,又因寒冷而颤抖。天地间回响着母亲绝望的叫喊,但是这声音再也无法挽回女儿生命的流逝;鲜红的血液滴在雪地中显得那么刺眼,此刻她多希望被割喉的是自己而不是女儿,但她也知道只要落入这群疯子手里早晚都是死,也许女儿死在自己之前还能让她有些许安慰——虽然她自己都不确定这种所谓的安慰是否存在。
随着刀刃一点点割开女孩的喉咙,鲜血随着她的心跳有规律地泵出身体,喷溅在女人们脸上,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蒸汽。很快她的脑袋就被整个割下来,女孩的双臂无力地下垂,挣扎变为抽搐,数分钟后终于停止。
女人们连内脏也不去除,直接分割莫赛丽的尸体开始啃食;若嫌脏便在雪地上蹭两下。很快,莫赛丽的身体便被吃到只剩下骨头架子和不成形状的内脏,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头颅摆在一边,眼睛和嘴巴半睁着,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轮到你了”女人毫无感情地说,“我保证会把你们俩的脑袋放在一起”
妈咪感受到刀刃的寒气逼近自己的脖颈,她想奋力反抗,但刚才那番奔跑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她的挣扎微弱到滑稽的如同虫豸的扭动:她是即将被解体的昆虫,而她们是好奇地扯断昆虫身体的幼童。
莫赛丽不怕……妈咪很快要来见你了……
眼泪模糊她的双眼,恍惚之中,她仿佛看见莫赛丽在对自己微笑。她眨眨眼睛想要看清那颗头颅,却感觉到从脖颈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没想到割喉刚刚开始就这么痛。鲜血从伤口涌出,一滴、两滴,很快汇聚成小潭,融化了一方冰雪。女人痛苦地抽搐着,她因剧烈运动而浑身酸痛,已经无力做出什么像样的动作了。在她抽搐的同时,女人们剥光她的衣服,准备肢解她。
“什么趣味……用牛仔裤做围巾”女人们嘲笑道,将那条被撕掉一半的牛仔裤丢在一边。杀死好几个人以后,她们根本不缺御寒物资——或者说,在她们有限的余生中,用不上那么多衣服。
利刃继续切割妈咪的喉咙,让年轻女人痛苦至极。刀刃已经在反复磨损中钝了不少,切割女人的脖颈时更加费力,也给死者带来了更多不必要的痛苦。本应在几秒钟内结束的割首竟然持续了一分多钟,结束时女人的血都快流干了。或许是过度疼痛,骚黄的尿液从女人的下体涌出,在胯下形成一小片黄色区域;尿液散发着浓重的骚味,连宰杀她的女人都皱了皱鼻子。
“真不要脸……还在这时撒尿……”
失禁令年轻女人羞耻至极,但她已经无法再脸红了;头颅被割下前的最后时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尿液突破肌肉封锁从体内泄出的瘙痒,自己却无能为力。很快,她便能看到自己无头身体的状态:皮肤被冻得铁青,鲜血从断颈处开始呈喷射状覆盖了一大片雪地;下体附近有一小片黄色的痕迹,想必那就是她失禁的尿液……
女人的头颅被扔在莫赛丽的旁边,落地时女人眨了眨眼,像是怕疼似的。已经极度缺氧的大脑中不剩下任何理智思维,她完全被对女儿的思念和对杀戮者的仇恨所操控,但她只剩一个脑袋,什么也做不了。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从她嘴里吐出的只有半凝固的血液。随着几片雪花落入女人口中,她的舌头冻僵了,血液也随之凝固。
和女儿一样,妈咪半睁着眼睛,眼睁睁看着那群女人分割自己的尸体;她们把女人切割成几段,然后剃下骨头上的肉,用雪包裹后装进毛毯制成的雪橇。最后,她们十分恶趣味地割下女人尸体的两颗乳头,分别塞进妈咪和女儿的口中。
“这是返还给你们的”女人讥讽到,然后离开母女俩的头颅去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但谁都知道这个联盟无法永久存续,总有一天她们会刀锋相对。
后记
自相残杀的最后一名幸存者独自坐在雪中,她身受重伤,殷红的血液从腰间汩汩地流出身体,无论她如何按压和包扎都无济于事。
被她杀死的女人们在地上摆出怪异的形状,尸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
寒流将至,最后的幸存者也命不久矣。在这个气象学家都为之震惊的寒冬,光靠几件衣服可挺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