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和震动,一缕灰尘落在辰月业已花白的头发上。她被灰尘呛到,轻微地咳嗽了几声;同时意识快速清醒,这是她从军多年养成的习惯。她坐直身子,望向奶奶的方向:轰炸持续了一整晚,她们俩都没睡安稳;为了不打扰奶奶,她悄悄地披上外衣准备离开睡房。
“不必这么早工作吧”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辰月回头发现她已经靠着床头坐起身体,有些惭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老年人不用睡太久”奶奶摸出眼镜戴上,这显得她更加慈祥,让辰月想起自己的祖母。
“陪我说会儿话吧,工作不用那么着急”奶奶向辰月伸出双手,辰月便顺从地坐在她的身边,像学校里的学童一样乖巧。奶奶聊起昨日和学生的互动:作为一名教师,她每天最大的欣慰就是能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们二人没有血缘关系,两人仅仅是因为共同理念而走到同一条路上;老年人在反抗军中并不常见,毕竟整个反抗军本就是年轻的一场狂欢,只不过这场狂欢的落幕往往以死亡的方式呈现:她们选择了燃烧自己的生命,就必然要面对如死灰般的终结。而奶奶,她本可以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安享晚年,却在这个年纪选择参加反抗军,也许她想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余热点燃年轻人心中的火苗,可是随着战局的恶化,一切希望都变得愈发渺茫……如果她和整个反抗军一同死去,还有谁会传递那一丝希望?
“叫我奶奶就行”当所有人都以尊称称呼她时,她这样解释道,“奶奶”一词能在心理上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对整个根据地的心理建设大有裨益。事实也果真如此,这个根据地能奇迹般地坚持到今天有相当一部分她的功劳。奶奶也曾多次拒绝反抗军授予她的表彰,她说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可能是一场平静的退休吧”她微笑着说。辰月犹记得这段对话发生时的那个秋天,那时的根据地正热火朝天的建设,镇压力量尚未成型,整个圣凯妮亚都是他们大展拳脚的舞台……只不过如今世道变迁,这个愿望恐怕很难实现了。
奶奶最终还是呈现出疲态,辰月扶着她躺回床上、帮她盖好被子后走出寝室。门外就是指挥中心,一名站岗人员对辰月敬礼,她则以微笑回应。紧接着,无线电操作员向她汇报最新情况:一无所获。不仅是最后一支游击队,就连救援队伍也失去联络,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哪里。
辰月的思绪有些飘忽:无线电操作员是一名男青年,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性别屠杀过后,活下来的男性非富即贵,大多成为政府雇员或是干脆移民蒙属凯妮亚当奴隶主;他完全没必要卷入这场战争。不过他还是来了,带着一身的技术和大量高价值无线电装备——据说为了来到这里,他与父母断绝关系。整个根据地的无线电系统都在他的指挥下搭建、运行,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未曾出现一次事故。看着他有些沧桑的面庞,辰月不禁感概:他正值而立之年,若非这场战争,他或许早已成家立业,妻子是辰月自己也并非不可能。好吧,若不是这场战争,他们大概率不会相见;那样的话自己又会在哪里呢?
根据地初创之时两人就曾走得很近,其亲密程度说是情侣也不过分;许多人撮合他们俩的关系,或是当成一种八卦,或是真有此意;比如副官就直言称他们的婚礼会是根据地建设的一个重要标志:有圣凯妮亚男人愿意参与到这场战争,这是何其重要的信号。只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加深感情战况就已恶化,他们不得不从虚无缥缈的浪漫幻想中抽身,投入到严肃的战争中去。
作为唯一的男性,他在这里没有受到任何优待——好吧,是几乎没有。他和所有军官一样同住双人卧室,也在公共澡堂中洗漱,在这个去性别化到极致的根据地里,根本没人会注意别人的性征——也许有几个年轻人借此开玩笑,但当她们见识到战争的残酷之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作为一名技术人员,他的军事素养堪称优秀:十发一百环,这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水平;更何况他用的是老式步枪,精准程度与前圣凯妮亚军队现役装备有着相当大的差距;他的驾驶技术也堪称一流,只不过在地下掩体中再也不会有发挥空间。
半晌她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已经完成汇报,正在等候她的指示。“继续监听”辰月拍拍无线电操作员的肩膀。他向她敬了个礼,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接着向辰月报告的是助理,她手中捧着一大摞资料,包括昨夜产生的损伤报告和可以联系到的外界动态。现在她们身处地下,后者是弥足珍贵的情报资源。但助理显然有些事不想公开挑明,她拉着辰月离开大厅,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四下确认无人后才开口说话。
“辰月,情况很不乐观,我们派往蒙属凯妮亚……”
辰月瞪了她一眼,“不要用那个词”
“抱歉,派往东部的游击队失联了,已经超过一百小时没办法联系上她们……”
“我知道,无线电操作员和我说过——直接说结论”辰月举起一只手打断还想插嘴的助理。
“我想说,也许我们不应该继续派遣救援队——谁知道她们是不是去送死呢”
“难道让之前的游击队等死就是正确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在人手紧缺,总不能继续分散兵力……”
“我知道你有压力”辰月说,“每个人都不希望更多的牺牲,可是现在我们除了继续战斗下去还有什么选择呢?难道你指望侵略者接受投降吗?”
……
送走了助理,厚厚的文件转移到辰月的手上。她叹了口气,坐在办公桌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但她并没有立刻开始阅读;相反,她坐在桌前,呆呆地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作为这个年龄的佼佼者,她自然被推举到领袖的地位上。不过她绝非最优秀的,她知道即使在自己就读的学校也有远比她优秀的人存在,不过她们不是死于战争就是拒绝参加反抗军。没办法,谁让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呢。她被迫接过这千斤重担,过大的压力让她的头发中早早窜出几根白发,皮肤也因长期缺乏护理而变得蜡黄、没有光泽。远看去一定会有人将她误认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妇女,但事实上她只是有些驼背而已。在别人面前,她是顽强的反抗军领袖,但只有辰月自己才知道,她也会偷偷哭泣。
奶奶与她告别、出门上课,临走前还不忘戴上她那标志性的发卡;辰月也开始审阅文件。报告损伤没什么可看的:前圣凯妮亚军队的工程能力值得信赖,即使已经遭受多轮狂轰滥炸,这座地下堡垒依然只有轻微损坏,只要及时修补就不会出现危及支撑结构的裂隙。相反对外情报方面的消息糟糕得多:随着七国反抗力量式微,各列强纷纷加强对七国和自由市的反间谍工作,短短两个月内已经有三名特工失去联系。位于南方联盟的驻外情报部门已经多次询问辰月是否启动紧急状态,即命令所有线人终止接触以保全性命;这并非轻松的决定,停止接触意味着根据地将无法收到外界消息,进而难以判断侵略军动向;但眼下遭受的损失又令她难以继续推动线人执行任务。根据地内部也已经出现支持停止对外活动的声音,她只能凭借在反抗军中的威望暂时压制,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非常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今日文件中再次出现终止活动申请书,她清楚地知道,这次她没有理由再推脱了。
她偶然瞥到下一份文件:本应写着标题的位置用红色字迹写着三个“紧急”,意味着这份文件涉及到时间敏感性决策,必须优先批复。辰月将其抽出并开始阅读:这名线人获悉,一批报废化学武器将经自由市入境并运往中北联邦首都郊区的垃圾填埋地销毁,连带可能造成数千贫民死亡。线人请示是否可以将其截获并破坏在自由市境内,用自由市市民的生命换取中北联邦贫民的生命。
目光移动到文件末尾,果然是那个熟悉的署名。“枭”,她的行动总是激进而危险,但同时她也是所有线人中取得成就最大者,包括但不限于刺杀一个声名狼藉的“指定幸存者”、成功毁掉一个侵略军指挥部,一并埋葬十余位军官、多次挫败针对根据地的进攻计划和多次劫掠侵略军补给线;甚至她还曾潜入泰北岛,并且差一点杀死蒙属凯妮亚——啊不,西南地区——统治者“省长”,仅仅是因为辰月担心炸毁整栋酒店会伤及无辜才被迫放弃。虽然枭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反抗军间谍活动原则,比如不伤害圣凯妮亚族裔和色诱之类,但出于某些私人原因辰月还是不愿将她除名,也许这就是路径依赖吧,辰月难以想象一旦失去她,根据地的对外情报收集将受到多大阻碍。
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急促而凄厉的警报声响起,如同万鬼哭嚎。这警报不同以往,预示着顶层岩层被击穿、掩体内出现火灾甚至塌方的最恶劣情况。人群中出现恐慌:年轻人焦急地望向辰月,稍微年长些的则跑向墙边的武器柜,从中取出一杆杆步枪。这是既定程序:在最后的壁垒被攻破之时,每个人都有责任拿起武器战斗,就算不能击退敌人,至少也要给他们留下足够的创伤,让他们知道圣凯妮亚人——即使是女性——也不会轻易屈服。
辰月从战士手中接过步枪和步话机,在通话之前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语气中不能带有任何一点情绪,否则恐慌会被人群无限制放大,最后造成秩序崩溃,那样的结果只会比全员战死还要恐怖。随即她开始联系各部门确定损伤情况;地面层的几个观察哨都遭到毁灭性打击,无人幸存;上面几层也出现程度不同的损坏,水管破裂、墙壁倒塌,人员被掩埋其中。她迅速组织非战斗人员展开救援和灭火、恢复电力,同时命令位于教学区域的战士想办法联系奶奶,护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她内心深处无比明确地知道,整座防空洞没有任何地方称得上安全。如果侵略者愿意,他们大可以连续轰炸这片掩体几个月甚至更久,直到每一寸墙壁都坍塌,将所有人活埋;或者更恶毒,用水灌满整个掩体,她们只能在绝望中看着水面一点点上涨、填满整片空间,最终溺毙其中。可就算这样,她们还是要战斗、再战斗,哪怕被迫离开掩体,哪怕结局不会改变,也绝不放弃一切可能的机会杀伤敌人。
随着交流的逐步建立,敌人的目的愈发明确:炸开沉重的防爆门,或许是为了谈判,或许是为了享受将她们一个个击毙的过程……无论如何,这将是一场血腥至极的战斗,没有人能逃开;辰月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能放过那些还没成年的孩子——但是在经历了如此激烈的战斗后,她真的能奢望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侵略者能和平地接纳孩子吗?……
至于她自己?辰月苦笑着叹了口气,她已经完成了使命,如果必要的话,就让头上千吨重的岩石埋葬我吧——我的血会干涸在这片土地上,如果真的有神灵,他们也许会认可我对这片土地的忠诚。
就在这时,一股热浪从入口冲进指挥中心,没来得及躲进掩体的人被吹飞,重重地撞在另一侧墙壁上;哀嚎声随即响起,指挥大厅乱作一片。就连辰月自己也受了伤:她撞在后一排桌子边缘,坚硬的金属桌沿硌伤了她积劳已久的腰,现在她疼得几乎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勉强指挥后续行动。她按下步话机的通话键,想通知更多人手前来支援,但步话机里传来的只有沙沙声。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挂着中继器的墙壁——在狭窄而封闭的地下空间,没有中继器步话机便无法工作——该死!冲击波的强度恰到好处,不仅重伤了大厅内的防卫力量,也损坏了她指挥剩余力量行动的通信系统。最要命的是整个地下掩体都围绕指挥中心展开,因而所有通信线路都经过那个中继器,掩体正在分崩离析,她必须想办法延缓它的死亡。
辰月召集三名战士通过另一条通道前往其他空间:事到如今人力成为唯一的通信方式。她口述出需要向各个部门下达的指令后命令她们以最快速度离开,但在她们踏出指挥中心前,枪声竟从数个方向同时响起,将三人击倒在地。
辰月震惊地看着她们倒在血泊里喘息,甚至忘记举起步枪;战士倒地后出现的熟悉身影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直到枪被夺走她都没能作出反应。另外几名战士用枪口对准来者,但辰月制止了她们的进一步行动。
那个开枪杀死两名战士的人是她的副官。眼下,她正带着不到十个士兵与指挥中心里的人群对峙,副官本人则用枪口仍冒出硝烟的手枪指向辰月;她们的左肩系着白色袖章,但辰月再清楚不过根据地里不存在什么用白袖章标识的身份。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敌我识别手段;这些人听命于副官,后者在这群戴白袖章的人中职位最高,以往她在根据地中的威望仅次于辰月和奶奶,理应有对这个秘密组织的控制权。
“举起手来,两只手!”辰月正出神之时,副官命令道,还不忘用手枪抵住她的胸膛;同时另一名士兵走近并取下她挂在胸前的步枪。
“你们想干什么?”辰月极力掩饰预期中的愤怒,她不怕死,只是不希望死得不明不白;但她更加愤怒于曾和自己亲如姊妹的副官竟然选择背叛。
“你想让所有人为你那虚无缥缈的复国梦陪葬,我没说错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投降才是活下去的办法?”
“你怎么会相信——”
“闭嘴!”枪托重重地砸在辰月的头顶,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副官一只脚踩在她的胸口,令她呼吸困难;人群中传来短促的尖叫,那是助理的声音;她还很年轻,从未参加过战斗,也未曾见到过这样暴力的场面;她想要靠近辰月,却被一名白袖章士兵推回原位。
“你知不知道你的固执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生离死别?有多少游击队员本来可以不用去送死?又有多少圣凯妮亚人因你指挥的行动仇视反抗军?难道非要等到一切彻底失败,我和所有人都死掉你才满意?就算如此,过了五年、十年,还有谁会记得你的贡献……”
“我记得”辰月艰难地说,但语气十分坚定,“我记得,我们所有人都记得,这就足够了”她扭头看向指挥大厅里的人群和白袖章士兵的方向:“你们也都记得对吧?我们在这里共同奋斗过的三千多个日夜……”
“够了!”副官暴怒,用力猛踢辰月的腹部。辰月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艰难地呼吸着。她的嘴角流出鲜血,牙齿打颤;但她还是用余光瞥见了战士的异动。
“不要轻举妄动!”辰月抬起一只手指向那名战士;战士正想关闭保险,被辰月指出后,她对面的士兵立刻缴了她的枪;随后在多杆步枪的瞄准下,战士缓缓举起手做投降状。可 士兵仍旧不满意,强迫她跪在地上。
“为了避免事态失控,我很抱歉”辰月无奈地摇摇头,迎接来自那名战士的怒视。她的退让使整片空间的人陷入危险境地:这危险并不是爆发一场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若是前者她们还有胜算,毕竟来着人数不多,火力亦称不上凶猛;可是辰月的举动让她们的计划暴露,现在她们不得不放低枪口,而副官带领的士兵们则可以名正言顺地用枪指着她们,随时可以开火。
“你的道德洁癖让我恶心!”副官哼了一声:“只要有圣凯妮亚人在场,你的手指就不敢扣动扳机是吧?这就是你失败的原因,连杀死我都不敢!”
“你敢直接进入指挥中心,想必不止这么点人手”
“正是”副官骄傲地说着,将辰月拉到一个椅子上,用绳子在椅背后捆住她的双手:“我的姐妹们正在每一层战斗,你们是拖延不了多久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控制你。现在,把你的口令交出来,我要打开防爆门”
“如果我不给你呢?”
副官没有说话,毫不犹豫地对准辰月脚面开了一枪。辰月痛苦地俯下身去,咬紧牙关没有惨叫;可是助理还是吓得晕厥倒地。副官扯着辰月的头发迫使她直起身体,扭着她的耳朵说:“你特么快点交出口令!占领军的飞行器就在这片空域盘旋,随时可以丢下炸弹炸塌这个掩体!非要让所有人为你陪葬吗?!那些还想抵抗的都死了!你也想这样死掉吗?!快点给!我!口!令!”
她的脸扭曲着,红到脖子根;辰月的脸也扭曲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剧痛:副官踩住她的伤脚,鲜血涌出浸透了她们的鞋子;不仅如此,副官还用里扭着辰月的耳朵、简直像要将那对耳朵从她的脸上撕下来似的。
“暴力……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辰月的声音微弱“快放手,我晕过去你就拿不到口令了”
副官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她整整制服,用枪抵住辰月的膝盖,质问她:“口令?”
“就是你的名字,用的圣凯妮亚标准注音拼写,注意是全小写”
“早说就不用受苦了嘛”副官往她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命令一名士兵为辰月做包扎,自己则走到控制终端前开始输入。
“我曾经多么信任你啊……”辰月说,“你还记不记得最初那几年的自己?那时候你也是个激进派,说要杀光侵略军,甚至是他们的仆从军……那时候你见到个伤员都要掉眼泪,简直像个小孩子……后来听说萨米莱那群禽兽搞得惨案更是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哎,人心真是会变的呀……”
“你,过来!”副官向无线电操作员招手,“你来操作对外通信,必须按照我说的内容来输入!”
无线电操作员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望向辰月;得到她的默许后,他才来到终端前快速地敲打键盘输入指令。过了不久,他让出位置:“可以通过语音输入,你请!”
最后两个字显然带着极大的不满,但胜券在握的副官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里是高离东区十三号根据地,现在对占领军司令部通话!我们已经停止抵抗并接受贵方提出的停火条件!防爆门将于稍后开启,请务必立刻停止轰炸!待贵方接收人员到场后我们将会移交战犯!重复一遍……”
不知何时,那种仿若白噪音的轰隆声戛然而止,地下掩体里静得可怕,几乎能听见人们的呼吸。许久,辰月苦笑道:
“‘战犯’,是吧?”
“没错,你就是那个战犯头子”副官绕到辰月身后,“根据这个世界上一场战争的经验,战犯可是要被绞死的”说着,她用手轻轻掐住辰月的颈部,慢慢发力;但几秒钟后又松开。
“我可不确定他们是否会用比绞刑更残忍的方式杀死你……”
“即使看到曾经的好友痛苦死去,你也依然要投降,是吗?”
“废话,我可不想死在这地下室里!”
“‘战犯’不止我一个吧?”
“我怎么清楚?我又没跟他们联系过多少次……”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有可能把你或你的手下定为‘战犯’?”
“这不可能!”副官大声打断她的话语,“占领军保证过,只要交出你和另外一些人就可以确保我们无罪”
“这么看来不止我一个?”
“你不用管;反正到时候都是几分钟的事,处决过程不会持续太久的,你大可放心。说不定我还会为你求情呢……”
“我也可以向你提出一项请求吗?”辰月疲惫地问。所有人忽然发现,她似乎瞬间老了二十岁,头上的白发前所未有地密集,身材也更加佝偻。
“尽管说,但听不听决定权在我”副官坐进另一把椅子,双脚翘在控制台上。
“能不能确保孩子们安全?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副官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她听到无线电终端里传来嘶嘶声,赶紧起身接听。
“……是的,收到!”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激动:“现在传输防爆门坐标……”紧接着她捡起辰月身边的步话机,向掩体的各个角落喊话:“停止交火!要给外国友人一个好印象,别打打杀杀个没完!还在抵抗的那些也给我听好了:占领军很快会接管这里,你们要是不想死就都特么放下武器投降!”
“步话机坏了,中继器在那场冲击波中……”辰月提醒道。
“中继器是我关闭的,简单的定时电路而已”副官将一个小东西丢到辰月手里;那是一个类似电子手表的设备,液晶显示屏已经熄灭。设备还带着些许温度,或许是刚结束工作状态。
“那场冲击波也是我制造的,花了好几吨化肥呢”副官得意洋洋,毫不掩饰自己的战略:“不过有几个人发现了那堆炸药,因此我不得不提前引爆——原本的计划是先切断通信再引爆,虽然过程颠倒过来但看结果似乎没什么区别,除了炸死几个倒霉蛋……谁让她们私自靠近我搭建的炸药堆呢?至于中继器更加简单,只要把这个干扰设备拔下来它就能继续工作,怎么样,来自占领军的技术指导是不是让你大吃一惊?”
说完话她把步话机一丢,长叹口气:“啊——还是和平下来轻松;说真的,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考虑过和占领军进行停战谈判吗?”
“自从他们杀死我的父母以后,这个选项就不复存在”辰月苦笑着,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一名士兵上前试图阻止她,却被副官拦住;副官解开绑在辰月手上的绳索,还将自己的配枪交给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吧,等占领军控制这里可就没时间宣扬你那套理论了”
辰月双手撑在桌子上,脸色苍白,显然脚上的伤口令她痛苦不堪。她沉重地喘息着,
“谢谢你们”,她颤抖着说,“谢谢你们陪伴我度过这十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不需要感到什么遗憾。人总是会死去的,意义或重或轻,我很高兴我能以这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虽然不算漫长,虽然没能赢得最终的胜利,但至少在我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坚持做到了——那就是为对抗压迫和争取民族解放而斗争”
接着她看了看手枪,拉动套筒将枪支拆开,将子弹全部卸下,最后交还给副官:“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个懦夫,以自杀躲过审判;我会留下来陪伴坚守信念的人们到最后一刻。那时无论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何等恐怖的刑罚,我都不会恐惧”她踱步到战士们中间,期间几次差点摔倒,好在战士及时搀扶住她;“因为我们曾战斗在一条战线上,换句话说,我们是同志,永远都是……”
“停止你那无意义的煽情吧”副官挥了挥手,命令士兵强行分开辰月和战士,“无论你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如果你还有什么长篇大论,对着军事法庭上的人说去”
交接进行的很匆忙,侵略军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享受这个掩体中的年轻肉体。侵略军士兵大大咧咧地追逐解除武装的战士和学生,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似乎很享受她们窘迫的神情。军官虽然表现得矜持一些,但也忍不住往四周女性身上多看两眼……那神情简直像是在选妃,令辰月感到恶心。现在,整个根据地就像一个被打开的肉罐头,解除武装的少女就是罐头里被搅碎的肉酱,供入侵者尽情享用。
辰月被带离指挥中心,理由是“她和停战谈判没有关系”——可笑!她作为反抗军领袖竟然无权参与和谈,许多人都为此愤愤不平;好在辰月并不留恋权力,跟随押送她的士兵离开大厅。刚走出没两步,新任务交到她手里:劝降仍在战斗的反抗军。辰月无奈,只得跟随士兵去往掩体各角落逐个解决。最后的抵抗者们对辰月不战而降失望至极,不乏选择自杀者。辰月心痛地看着她们的身躯倒下,却无能为力:一只枪口顶在她背后,只要她敢轻举妄动,她就会被射杀。虽然辰月很想一死了之,但她还有责任在身上:在短暂的交接期间继续维持根据地的秩序。虽然号召战士拼死一搏很酷,还能杀死好几名侵略军士兵,可那又能扭转什么局势呢?后续侵略军会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将她们一个接一个杀死,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为了确保最多数人能活下去,她只能做此下策。
或许副官是对的呢?只要牺牲一小部分就能保全大部分人……可辰月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倒不是因为她是被牺牲的那个,而是她不能决定谁该去死。她多么爱这个根据地啊,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是人们饲养的宠物。本来按照规程这里不应存在宠物,可是为了“心理建设”她还是破例允许猫狗等动物继续存在,虽然这一决定会让本就短缺的口粮更加紧俏……其他根据地的反抗军拜访这里时总会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宠物吸引,流连忘返;若不是这里地处偏僻,一定会成为反抗军中的明星吧……
她被送往掩体最深处的牢房中囚禁,一同被囚禁的还有无线电操作员、奶奶和助理等几个忠于她的人。介于奶奶身体状况较差,辰月被允许和奶奶共处一室,其他人则被分开。无线电操作员无聊时便会吹口哨,临近几个牢房都能听到,这是辰月在被囚禁时光中唯一的慰藉。
为了压抑内心的恐惧,辰月会在无聊时找无线电操作员谈话。虽然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但仅听到对方的声音就足够令她安心。无线电操作员喜欢提及自己的过去,他说说些旧日的故事能减轻当下的焦虑,辰月便接受了他的说法。这倒也好,让助理——和其他从根据地里长大的孩子——听听战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万一她们能活下去呢?那样就可以把这个故事传唱再传唱,如同星星野火,总有一天会变为燎原之势。
无线电操作员来自一个优渥的家庭,她的父母都希望他能学习法律以继承家业;那是一个名列前茅的大型企业,一年的分红就够绝大多数普通人一辈子吃喝不愁。可他偏偏逆反心理爆棚,大学报了个电子工程专业并在此领域深造,毕业前一年还代表学校参加国家级赛事并获奖。这也是后来他与父母决裂的底气:他卖掉大学时申请的专利,购入大量电子设备,辗转至高离这个偏僻之地,全力支持反抗军事业。至于他的父母?他们早已不再联系,但据线人打听,他们生活在蒙属凯妮亚,作为奴隶主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甚至比以前掌控大公司时还要悠闲——经营公司还要受到诸多法律管辖,而奴隶主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杀死奴隶取乐也无妨。
“那你呢?”每次无线电操作员讲完,助理都会迫不及待地询问。
“我啊……”辰月闭着眼睛,努力回忆过去。多年过去她的大脑完全被根据地事务占满,想挖出那些久远的记忆还颇费工夫:她的大学时光在和平中度过,毕业那年正赶上战争爆发,父母告诫她不要随意出头,否则可能招致麻烦;她便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尽可能遮掩自己的容貌,这才没有被士兵盯上。虽然发生在身边的苦难太过真实,每看到一出暴行,她的心就绞痛一次,对侵略者的仇恨更加深一分;但她同样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矛盾的情绪折磨着她,令她寝食难安。直到父母都侵略者杀死,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参加反抗军;大学辅修的管理学在此时派上用场,她被推举为领袖,此后十年间她和反抗军一同成长、挫败了无数次针对根据地的袭击,拯救了上千名平民。可现在,根据地已经支离破碎,而她恐怕也将不久于人世。
“你怕死吗”助理怯生生地问道。
“当然不”辰月努力挤出微笑:“毕竟还有你们在我身边,不是吗?我们会一起面对——只要身边有彼此,我就不会害怕”
数日后军事法庭开庭。辰月被判处数十项罪名,其中最令她哭笑不得的一项是“毁坏环境罪”,理由是她领导的反抗军破坏了高离的原始生态和民俗环境,使这里的旅游资源不可开发,间接导致了上千万乃至数亿的经济损失。她想要反驳,却被法警一拳打断牙齿,鲜血满嘴流淌。她就以这样狼狈的样子听完余下的审判,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审判结束,她被拖出法庭,门外是曾经的指挥中心,大部分设施都已经拆除;大厅被分隔成无数小房间,其中传来令人窒息的惨叫声,那是无数少女正被侵略军强奸、虐待甚至私刑处决。
令辰月感到意外地,她没有像别的女性那样审判结束后被送去妓院受辱,或许是因为她已经芳华不再,士兵们没法对她提起兴趣;又或者这是一种惩罚,让她清醒地看着曾经受到庇护的圣凯妮亚人被侵犯、被虐杀却无能为力。这种折磨堪比最残酷的审讯,几乎将她逼疯;若不是奶奶积极安慰她,恐怕她早已承受不住打击,像对面牢房那个反抗军战士一样悬梁自尽了。
在看守者的一次对话中辰月了解到自己没有被立刻处决的原因:她作为最后一个反抗军领袖,许多人都对她相当感兴趣,正日夜不停地赶往这里以期目睹她的死亡,因此她才得以苟活。不过随着最后一名贵宾——萨治北境国首相到访,她的死期不会等很久了。
谁能想到意外还是抢先一步。几名侵略军士兵闯入牢房,赶走看守者,并将助理虏走。助理拼命挣扎,但还是抵不过两个成年男性的力量,她整个人被抬起到空中,手脚被士兵抓住动弹不得。辰月声嘶力竭地吼叫,双臂穿过铁栅栏伸向助理,却终究没能触碰到她。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她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能再让助理回来,她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一面竟是两人的永别。
不知过了多久,副官走进牢房,辰月还沉浸在失去助理的悲伤之中,一时间并未理睬她;直到副官命令士兵打开牢房门,她才虚弱地问了一句:
“你是来带我去刑场的吧?”
“正是……不过首先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辰月点点头默许,副官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与辰月讲述她在牢狱之外的见闻。
助理被送到掩体外,一个曾经作为活动广场,如今则是刑场的地方。绞刑架矗立在刑场中央,多日来侵略军用它处决了不止一位反抗军。助理被要求站在一个孩子肩上,脖子套进绞索;全身重量全靠脚下的小女孩支撑。孩子非常懂事,知道若自己离开原位,肩膀上的少女便会痛苦死去,硬是强撑着站了好几个小时;但最后她还是没能撑过困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数分钟后她醒过来时,助理已经没了呼吸,只剩手脚还在轻微抽搐,尿液浸湿的裤筒随风飘荡……孩子抱着助理的小腿哭了好长时间,直到嗓子嘶哑、眼泪流干才被带离刑场……
“你想听听那个小孩是怎么死的吗?”副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辰月艰难地喘着气,不忍心继续听下去;但副官不顾她的感受,接着往下说:
萨米莱士兵把孩子关进一个空房间,房间里只有她和几条饿极了的军犬。女孩躲闪着,哀嚎着,但最终被扑倒。军犬撕裂她的喉咙、掏空她的内脏,鲜血流了一地……
“停下!”辰月失控地大吼,痛哭起来。她用手捂着脸,手指扎进眼眶,仿佛想把眼睛挖出来。可挖掉自己的眼球又能改变什么现实呢?助理已经死去,孩子们也正以各种方式悲惨死去,又有谁能听到她们的哭泣?最后一群圣凯妮亚遗民正在被杀死,而眼前这个曾经宣誓为复兴圣凯妮亚奋斗一生的女人正在嘲笑她的软弱。
辰月深知助理为何会受如此“重视”:她是少数自己绝对信任的人之一,平安度过前些天已经是万幸,如此侥幸不可能永远持续。辰月一直反对以十八岁作为成年的唯一标志,一小部分人早在十一二岁便表现出成人的气质,另外一些则直到二十多岁也不会摆脱稚气;助理显然属于后者,辰月安排她到此职位正是为了锻炼她,而结果非常符合预期:她细心的特点在整理文件这件事上得到相当凸显,但却特别容易受到变故的影响,无论是游击队员牺牲还是其他根据地沦陷。好在这些情绪波动并不长久,她很快便会调整心态重新投入工作。这正是文件管理员需要的心理特质,辰月很欣慰自己看对了人。
如今她却悲惨死去,辰月不得不感慨是否自己让这个年轻人承担了太多本不应属于她的重担:她成了一个标志,伤害她就等同于伤害辰月本人,这无疑是害死助理的重要原因——有人想借此打击她的意志。
毫无疑问那个人做到了。一股无名怒火从辰月心底升起,她突然有种想要掐死副官的冲动。心中那个阴影渐渐清晰:没错,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害死了助理,因为只有她知道助理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副官也曾经是自己绝对信任的人之一啊!
辰月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脚伤拖累了动作,反而跪倒在副官面前。副官放声大笑,连她那几个随从也放肆地笑起来。副官抬起一只脚到辰月面前,用鞋尖勾起她的下巴,欣赏她气急败坏而痛苦万分的样子。
“你还觉得你保护得了谁?”副官趾高气昂:“连你自己马上也要死了,你折腾了这么多年又留下什么遗产?哦,或许应该说你帮占领军‘免费’抓捕了大群复国主义极端分子,这也算是一点贡献。放心,我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下这一条的……愣着干什么?把她绑起来!还有老不死的和隔壁那个!”
辰月跪在地上,任凭副官的随从把她的双手绑在身后也没有挣扎。另外几名随从正粗暴地把奶奶从床上拽起来,将她的双手扭到背后。
“能对她轻一点吗”辰月抬头望向副官;她这模样可一点都不像反抗军领袖,倒像是街边乞丐:“奶奶年龄很大,别弄伤她了”
副官看向围在奶奶身边的几个随从,微微点了下头;随从们立刻明白,动作轻柔了许多,但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奶奶的双手绑住;另外几名随从正在打开关押无线电操作员的房门,准备将他的手也绑上。
“放开!我自己能走!”无线电操作员奋力反抗,他的力气很大,轻松把一名随从制伏;另一名随从掏出手枪指着他,但并未立刻开枪。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副官站起身走到隔壁:“不用绑他,有个占领军顾问要见他,让他把自己打扮干净点,别给人丢脸……”
随从丢给无线电操作员一条毛巾,他接过后沾了些水在脸上胡乱地擦拭个遍,然后仔细地整理制服扣子,最后再拍打几下,让制服看上去笔挺一些。这套制服很是陈旧,衣襟和袖口都露出散开的线头;但在无线电操作员的整理下很快就变得干净利索,简直像新发下来的一样。
“这还差不多嘛,有技术人员的样子”副官满意地从上到下打量无线电操作员,然后一挥手:“带走!”
通往刑场的路漫长而痛苦,倒不是她被迫光脚走过玻璃渣或是被骑在木驴上羞辱,而是周围的目光造成的心理折磨。围观者中既有原根据地的平民也有侵略军士兵,他们纷纷向辰月投来鄙夷的目光,平民好像在说:“你真让人失望,我还以为你会战斗到死”;士兵则说:“这女人这么丑,怎么领导的反抗军?”。后来甚至有臭蛋扔到她身上;好在副官抓紧她的胳膊带着她快步通过,要不然她肯定还会多挨几下。这会儿辰月甚至有点感谢副官,不过在她看到副官的眼神后立刻收回了那种想法。
她只在一个地方看到过那种眼神,那是妓院老鸨将濒死妓女丢到野地里时才会透露出的、对废弃物品的厌恶。
围观者更多是手持摄像机或照相机、操着各式语言的他国记者。显然圣凯妮亚最后一处根据地的沦陷已经成了国际新闻,她也成为国际瞩目的焦点人物——只不过世界在意的不会是她此前为根据地付出的精力,亦不会是她这辈子有什么造诣。她能清楚地听见一名艾尔瓦特记者正在对拍摄者大谈特谈七国死刑制度,以及她推测辰月将会被如何处死。辰月知道高离的正式处决方式是由那群信徒钉死在十字架上,也能坦然接受在众人面前浑身赤裸地死去,可她还在担心奶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应该遭受这些折磨的。如果可能的话,辰月想着,她要尽一切可能为奶奶求情,哪怕是争取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亡方式也好。
“你在担心我吧”奶奶察觉到辰月的情绪,低声问她。
“是的,我在想能否……”
“没事孩子”奶奶慈祥地微笑着用手抚摸辰月的头发,“我已经老了,死亡是迟早要到来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受辱?如果他们觉得要羞辱一个老人才能证明自己的胜利,那这胜利未免太卑贱了些”
“您在安慰我吧?”
“当然没有,只是抒发一些情绪而已,要不然这最后一段路得多难走完呢。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能坚持十年已经是非常、非常优秀的表现……”
“可是最后关头是我下达了停止抵抗的命令……”
“不必在意,孩子,事情都已经结束,现在需要看向前方”
“可是看到她们因此受伤我感觉我有洗不掉的责任……”
“在那样的节骨眼上,又有谁能做出更好的选择呢?……”
话音未落,辰月等人已经走进一栋建筑,记者、士兵和平民被关在门外;看来行刑不会公开进行,这让辰月多少有点欣慰;不过她很快便想到更骇人的可能:也许不让公众看见行刑过程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处决方式极其残忍,而不是什么尊重她们隐私的原因。
“你终于来了”房间的另一头响起一个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那里站着一个外国男子,穿着皱巴巴的夹克,头发像是一整年没有洗过一样油得发亮。
外国男子缓步走近,伸出右手作握手状;辰月刚想从身后伸出手示意自己还被绑着不便握手,就看见那人越过她走向无线电操作员。无线电操作员愣了几秒钟才与他握手,但表情中依然充满不屑。
“你知道吗,我们艾尔瓦特最重视技术人才”,外国男子搂着无线电操作员的肩膀慢慢往前走,“我调查过你的背景,你在大学时就搞过不少创新,听说还申请了几项专利?我很欣赏你这样的聪明人。如果你死在今天对全世界都是极大的损失……”
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辰月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外国男子的衣服背后写着“F.I.D.A.”几个字母,没错,艾尔瓦特情报局,是她与之周旋了十年的老对手。可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亲眼看见一名F.I.D.A.特工,如果她手里有一把枪,她会毫不犹豫地对那名男子开枪。可是现在她的手被绑在身后,除了握紧拳头宣誓自己无处发泄的怒火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之所以到这里是为了和你谈一个条件。虽然你不答应也没什么影响……不过我觉得,作为一个未来大有可为的技术员,没必要和这群复国主义疯子一起湮灭在历史中吧?”
辰月感到呼吸困难:她不怀疑无线电操作员的忠诚,可是在死亡压力之下就算他变节了自己又怎么能加以责怪呢?毕竟自己也是因一时脆弱而选择放弃与副官交战,以至于此后发生的一切悲剧都有她的责任在其中。
“请说,我会考虑”
“我对你们的加密方式很感兴趣,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密码;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原创?”
“我的大学同学构建了这种加密技术的大部分代码,我只是在论文上署名而已”无线电操作员毫无感情地说。
“但是具体的技术细节呢?你或许对其有所了解?这么说吧:我们需要你帮助破解反抗军计算机系统的防火墙才能读取出其中的机密档案,我想其中不乏在七国活动的间谍相关资料。你的父母可还生活在七国呢,具体点说,他们在蒙属凯妮亚,有一个很大的庄园,你一定不想他们受到间谍的伤害吧?”
“你真是大错特错”无线电操作员面无表情地说:“我加入反抗军就是为了离开他们,你用这点根本无法动摇我”
“不就是条件嘛,都可以一条条的探讨。你不喜欢和父母生活?没问题!只要你答应帮助破解,我能给你七国中任何一国的正式身份,彻底抹掉你参加过反抗军的污点;又或者你想去自由市?不奇怪,毕竟战前的自由市就已经超级发达,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其中还混杂着穷人,就像洁白无暇的画布上有几滴墨水……你去过自由市吗?哦对,按你战前的家境来说,去自由市再轻松不过了;现在的自由市可比那时好得多,看不见满地奔走的穷人,自动化正在取代一切低端岗位,你的专业知识可以在那里大展拳脚……如果你还想逃得更远一些,我甚至可以帮你申请艾尔瓦特永居身份,以你的能力,将来面见总统也并非不可能……
无线电操作员思考良久,并没有接外国男子的话。
“你需要时间思考,这很好,说明你已经开窍了。最重要的一点,外部世界的女人可不比这里的货色好多了?你看看……”
外国男子走到辰月面前,一只手按住她的胸部:“简直就是营养不良!真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跟她们混一起,你是苦行僧吗?”
辰月的胸被按的发痒,她扭动身躯想甩掉男子的手,男子却越抓越紧。
“我答应”无线电操作员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也变得坚定,盯着外国男子。
“这就决定了?不再谈谈条件什么的?”外国男子稍显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会答应下来;但他很快就喜形于色,连步伐都变得轻佻活跃。
“当然有,接下来就是我的条件:给我一把枪,我要亲手击毙那个女人”
外国男子快速走到无线电操作员身边,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有觉悟!去吧,去斩断你和反抗军的联系。这样也好,现在我们有一个无比合理的方式干掉她,省的一群人争来争去”说着,他抽出腰间的手枪交给无线电操作员。
无线电操作员取下弹匣,将子弹全部推出直至仅留下一颗子弹,然后向辰月走来。在副官和随从的压迫下,辰月和奶奶跪在地上,头向下低着,摆出等候枪决的姿势。无线电操作员走得很慢,短短几步路却像一个小时那样煎熬,让她内心惶恐至极。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被两名得力助手先后背叛,最后还因此丢了性命。她多希望无线电操作员能走快点,早些结束她的生命,这样她就能少受点生理和心理上的折磨了。
就当是给自己减轻点痛苦,辰月这样安慰自己,相比于什么钉死在十字架上或者绞刑,枪决已经是很痛快的死亡方式,现在她唯一能奢求的就是无线电操作员的枪法准些,最好一枪打爆她的脑袋,别让自己死都无法安静——毕竟打歪了以后垂死挣扎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一双鞋出现在她的视野中,紧接着她听到无线电操作员的声音:
“抬头”
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打破最后的幻想吗?辰月的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这还是投降后她第一次哭。以往的愤怒和哀伤往往都是无声的,她沉默地撕着纸片,也不哭闹,像个哑巴一样;奶奶则在身边苦口婆心地安慰自己。可这一次她真的无法忍受:最深刻的背叛竟然来自于她曾经爱过的人,她收紧下巴,努力眨巴眼睛阻止眼泪滑落,可是眼泪还是流出眼眶,浸润衣服、滴落地面。一双手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强迫她看向无线电操作员;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的鼻子,辰月忍不住去想自己被爆头后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会失禁吗?会挣扎、抽搐吗?奶奶会不会被吓到?她又会如何死去?辰月已经不敢奢求让侵略军放过奶奶,只求她能不受太多痛苦……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勇气和你一起走到尽头,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还请原谅我。我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我还会在那边和你相见,只不过我们中有一人要先走一步。最后我要说:我永远都是圣凯妮亚公民,绝不是什么蒙属凯妮亚的奴隶主或者自由市的特权市民,圣凯妮亚万岁!”
他以极快的语速说完这段话,然后迅速举起枪对准自己的下颌扣动扳机。辰月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惊天动地的枪声,几滴鲜血混着骨头碎片迸溅在她脸上,随后便是无线电操作员的身躯向后直挺挺地倒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手枪被甩到一旁,在地上旋转好几圈才停下。
外国男子长叹一口气,从地上捡起枪换了个新弹匣,对着无线电操作员的身体又开了十余枪,直到子弹打空才停下。
“真是无耻的浪费”他说着,命令随从拉起辰月和奶奶到隔壁房间准备执行死刑。
然后他转向副官:“你去外面找两个小孩来顶罪——这个男的和那个刚刚吊死的年轻女人,你管她叫什么?助理?对,快去吧”
“不要!”辰月几乎崩溃,挣脱随从的压制扑向副官——或者说摔倒在她脚边:“你不能成为他们的帮凶!”
副官没有回答,狠狠地踢她的面部;辰月感到钻心的疼痛,全身缩成一团;随后副官摔门而去,她又被随从架起身体,跪在地上。
外国男子踱步道:“想不想知道你会怎么死?其实一开始我没打算让你活这么久,钻地炸弹可以在几秒钟内把整个掩体化为火海,还省去了事后被媒体追问的麻烦,可那几个烦人的家伙总是这么自作主张,竟然派人去大本营阻止我们的进一步行动,没办法只能开启谈判,结果就是你的死亡成了一场拍卖会,各路势力为了决定如何杀死你这么一个人竞相出价,最后还是管蒙属凯妮亚那婊子买下了你”
蒙属凯妮亚的死刑方式是电椅。辰月浑身一颤:难道她要被扒光衣服绑在椅子上,用电极接在私处,一直被电到浑身抽搐而死吗?她这辈子只被电过一次,还是在中学做实验时出的意外;那感觉终生难忘,她绝不想再体验一次。
“可你也知道她有多少鬼点子,所以你的死法不会是电刑,而是……呵,你很快就会知道,不过事先准备一下,你们把衣服都脱掉”
绳子被解开,在几名随从的拉扯下,辰月和奶奶在众人的注视下脱光了衣服。由于有一个陌生男人在场,辰月感到十分羞耻,用手遮住私处。男人表现得倒很绅士,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专心看向大门的方向。
“等会会有两个小孩和你们一起进去,如同我刚才所说,是代替另外两个人受刑的——你知道吗?我本来打算让害死助理那个小孩来代替她受刑,可是萨米莱那边动作太快,等我赶到时只剩下一团骨头架子,所以只能用其他人来代替;至于另一个小孩,你得怪这个男的,谁让他不负责任的把自己弄死了呢?”
言毕,男子又往无线电操作员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后者的胸膛瘪下去,想必是被子弹打穿了肋骨。
副官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房间内,她们满身脏污,像是刚从混合着鲜血和泥泞的战壕中爬出来一样;当她们看见辰月和奶奶赤身裸体地站着时都惊得呆立原地,一动不敢动。副官不耐烦地扒下她们身上的衣物,小女孩这才如梦初醒般哭泣起来。
“奶奶,他又要欺负我吗?”其中一个问道。
辰月感到鼻头一酸:这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还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更没有见过根据地以外的世界,如今却要陪她走向那未知的终点,如何能不令人落泪!
“不要怕”奶奶走过去搂住她们;在外国男子的示意下,副官停止撕扯她们衣服的动作,退到一边;奶奶抚摸着她们的后脑勺,说着些安慰的话,但语气中能听出轻微的颤抖。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外国男子催促道,语气凶狠。
奶奶无奈只得帮着孩子脱内衣裤;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身材已经有些曲线,另一个则还没发育出第二性征;但她们的下体无一例外都流淌着脓血,显然在此前受到过非人的虐待。辰月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可就算现在发怒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打一顿丢进刑场等死?也许很多“观众”会因为她临死前的丑态而嘲笑她,而她只能在无尽的悔恨中结束一生……
副官推搡着她走进隔壁: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圆柱形容器;容器舱壁上有一个很小的门,除了门的位置以外,圆柱形四周都是面积巨大的观察窗。
“你有没有听说过毒气室?那是一种百余年前开始使用的处决方式,伴随着毒气在战场上的大规模应用而铺开。现在已经很少使用这么‘不人道’的方式处决罪犯,但不能否认毒气室在大规模处决上的极端高效。希望你没忘记: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巴尔托利可用它杀了不少人……”
辰月望向那个逼仄的圆柱形容器;她当然没忘掉那段历史,那可是人类史上最黑暗的时光。成百上千人被送进密不透光的房间,直到再也塞不下;但即使这样还是有婴孩被扔到人群头上,以便用最少的药物杀死尽可能多的人;随后大门关闭、毒气释放,求生无望的人们互相撕扯、用指甲刮墙壁和铁门,直到尸体定格……随后,待毒气散尽,他们被拖出去焚烧殆尽,而进行这些工作的恰是下一批受害者……
“特工先生,我们是否应该将话题回归到关于对这四位女士执行死刑这个主题上?”不知何处传来这样一段话;辰月没有找到声音源,或许那个声音来自房间之外——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一群有着邪恶爱好的人正在关注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那是当然,尊敬的巴尔托利客人……接下来就轮到你们,根据地里的所有顽抗者。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要脱衣服了:毒气很容易残留在织物的孔隙中,这会让后续的处理变得非常麻烦;此外,裸体也能更方便观察毒气造成的效果。按照计划,你们四个是这场清洗的试验品,如果实验顺利,那么这种新型致死药物便会投入使用;但若没有达到预期,我们还得使用老款药物,那种感觉可不好受!所以你们最好还是期待试验成功……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还有什么遗言吗?”
“你说‘这场清洗’,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我解释?占领军总部无法确定你们中是否有人仍抱有抵抗思想,放她们出去必然会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为了避免一切风险,只能在这里全部处死——虽然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并不希望这样,送去妓院当军妓多好”
“你根本就没有帮她们求情!”辰月按耐不住心中的悲愤,向副官大吼道。“你答应过我的……那可是你的同胞啊!她们流着和你一样的血!”
“别这么说,我已经用尽一切手段了”副官脸色不悦,“我用身体交易才勉强保住几个下属,你要真关心那些人,怎么不也用身体去做个交换?”
“这倒是,我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位年轻女士的味道”男子走近两步,几乎贴在辰月身上;他拨开辰月捂住胸部和阴部的手,在她的身上肆意抚摸:“你的副官用和我做爱来交换她下属的生命,你是否也愿意这样?”
辰月侧过脸,努力避开男子的呼吸;男子见她如此不配合,更加大胆地伸手触摸她的私处,一手伸向她的下体,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乳头。就在辰月以为自己即将失身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
“斐乐,我相信您没有忘记是我买断了她的处置权吧?你只是执行人,或者说刽子手,不应该和她有太亲密的接触”
声音的来源显然是这个名为斐乐男子的顶头上司,或者类似有着极大权威的人。男子立刻停止在辰月身上摸来摸去,向后退一步整理夹克,然后下令副官等人将她送进圆柱形容器。
“遵命,省长女士……只可惜我来迟了一步,在里面好好享受人生最后时光吧,可不要为了逃避而自残,我还等着欣赏你的尸体呢!”
“你会遭报应的!”辰月失态地向副官大喊:“他说‘所有人’!你和你的随从也会被杀!你为什么要轻信他们……”
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副官和随从将她们逐个塞进容器,然后关闭舱门。她的双腿不住地颤抖:她真的要这样死去了吗?她感到四肢发软,身体像是脱力一般站也站不直;外国男子还在自顾自地说些什么,他的声音透过容器舱壁传入已经变得扭曲而飘渺;辰月在想等会若是自己发出惨叫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她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多痛苦都绝不失态挣扎和叫喊;她已经让跟随者失望过太多次,这次绝不能让她们再受到惊吓。
容器里面很暗,她只能勉强看见奶奶和两个小女孩的身影。四个人互相依偎着,用身体遮挡对方的隐私部位,好像这样就能减少被别人看个精光的羞耻。小女孩低声呜咽着,问辰月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
辰月的大脑内竟然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无比自责,在这最后也是最紧要的关头她什么也做不了,连给孩子们一个安慰都做不到。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来给你们讲故事吧”关键时刻奶奶开口,抚摸着小家伙们的脑袋,在她们的搀扶下缓缓坐下。辰月很是感激奶奶出手相助,也跟着坐在地上。
“很久很久以前……”奶奶舒缓的声音让辰月也感到安心;不愧是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她总能在孩子焦躁不安的时候抚慰她们的心灵。辰月突然发现她正在以局外人视角观察四个人的情况:对于年过八十的奶奶来说,三十岁的自己和两个十余岁的学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受到惊吓、需要安慰的小孩子。只不过她丝毫没有小孩子那般对故事的兴趣,因为她再清楚不过死亡迟早要降临。她陷入空虚的深渊,虽然还活着却如若行尸走肉一般麻木,无法再对任何事物提起兴趣。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就像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一般。
红色警告灯亮起,给容器内的一切蒙上一层黯淡的光晕;头顶的排气扇嗡嗡作响,辰月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吸入毒气。若是吸入,她希望自己死得快一些,以及不要死的太难看;无论如何她还是个女人,爱美之心虽被军旅生涯长期压制也未曾完全泯灭,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尸体满是伤痕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如果可能,她想平躺下来,像正式入殓那样双手放在胸前交叉着死去。
小女孩惊叫一声仰起头,把辰月拉回现实:她先注意到小女孩流着鼻血,随后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铁锈味。正当她疑惑这是何种化学物质的气味时,她也感觉到鼻腔中的温热,随即是几滴液体滴落胸前。她抹了一把鼻尖,才发现自己也开始流鼻血;如果仅仅是流鼻血倒还好,但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口腔内也开始渗出鲜血,她都不需要搅动舌头就能尝到口里浓重的血腥味;血液不多时便灌满口腔,若她不想吐出便只能咽下肚去,这感觉就像全身的血都从口鼻里向体外涌出似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她瞥向奶奶,却看见了更加恐怖的画面:奶奶的口鼻甚至是眼角和耳朵都在流出鲜血,在昏暗的环境中,血液几乎完全呈现黑色,显得尤为惊悚。奶奶艰难地喘息,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呼噜噜声,那是血液倒灌进气管时发出的。出血加上窒息,可以想象奶奶正在经历多大的痛苦;可她依然微笑着述说那在课堂里已经重复了一万遍的故事,孩子们也捏住鼻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种微妙的平衡是如此脆弱,稍有扰动便会全盘崩溃——辰月不希望打破和谐,只得安静地听着奶奶讲故事。
奶奶的皮肤上浮现出暗斑,像是受伤后产生的淤青。渐渐地,暗斑开始渗出鲜血,血珠慢慢汇聚、变大,直到能够顺着皮肤流动。辰月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果然也在发生相同的反应——甚至连下体也在出血,不知不觉中她的身下已是一片血泊;这几天不是她的生理期,下体流血的唯一可能便是受伤——或者毒气作用。现在看来,所谓“毒气”的效果应当是通过某种机制让血管极度扩张从而使血液可以透过血管壁,或进入脏器之间,或从皮肤上渗出。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她感受到的不适:胃里仿佛翻江倒海,内脏如同被剧烈搅动般疼痛,绝不是咽一口血能够解释的。
若她没猜错,她们四个最后都会失血而死。这可真是辰月所能想象到最残忍的处决方式:虽然没在身上制造任何可以被察觉的伤口,但流失的血液正逐渐带走她的生命,她会缓慢但不可逆地失去力气和思考能力,直到只能像一个植物人一样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维持自己生命活动的液体在体外干涸……最后她会陷入休克,身体机能失控,浑身抽搐、肌肉紧绷,死得非常难看。一想到这里,她就不寒而栗,到底是什么样的邪恶机构能有如此胆量将这种物质投入实用?!
辰月感到胸前一阵胀痛,她低头查看,发现自己从未哺乳过的乳头正在如分泌乳汁一般流出血水;或许是内出血的缘故,她的乳房几乎胀大了一倍,对任何触碰都无比敏感;乳头尤甚,她只轻轻摸一下乳头,血水就像水枪一样喷射而出,几乎射在坐在对面的小女孩身上,伴随着钻心的疼痛。辰月立刻感到羞愧至极,双手悬在身前档住胸部,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丑态。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么做没什么用,她已经浑身是血,乳头这两个出血点在全身上下的毛孔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猜测奶奶和孩子们也出现这种情况,但无奈灯光昏暗,她不可能看见她们身上的情况。——况且,即使是女性之间互相盯着对方的私处看也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
情况还在恶化:奶奶几乎无法喘气;她已经失去视觉,口中呼唤着辰月的名字,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手在空中无目的地摸索着。辰月凑上去,抱着她的肩膀,回应她说出的任何话语。奶奶的身躯佝偻着,血液在她身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像是在由鲜血组成的雨中淋了个透。
一开始奶奶还能条理清晰地安排自己死后事宜,诸如请求辰月帮忙照顾两个孩子之类;但很快她的语句开始模糊不清,辰月必须费尽心思猜测她的意思。最后,奶奶只能说些断续的字词,没人能参透其中含义。辰月哭了,但从眼睛里流出的也是血;她眼睁睁看着奶奶的头慢慢垂下去,嘴巴半张着,将含了许久的血液一并吐出。奶奶的每一寸皮肤都被血液覆盖,流出体外的血浆不多时便变得粘稠,辰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手臂从奶奶身上拽下来,然后将她放平、并帮她擦干净脸上的凝血。奶奶神情平静,像是睡着了一般;辰月强忍悲伤,将奶奶的双手拉扯到胸前交叉,让她看上去没有遭受多大痛苦。——这当然是自欺欺人,她最清楚失血而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这么做只是为了乞求良心上过得去,以及安慰那两个小家伙。
孩子们在不远处看着辰月的一系列动作,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结局很可能会和奶奶一样,那些故事不过是安慰她们而已,便都大哭起来。辰月急得发慌:她可不是什么育儿专家,完全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能不断重复着“有我在”之类的话语,却根本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年龄稍大的女孩更加激动,甚至站起身去敲打舱门。小小的巴掌在舱门上留下几个血手印,然而舱门怎么可能会因为她的哀求而洞开,她只是在徒劳地浪费自己的精力而已。
女孩敲了几下后终于耗尽体力,顺着舱壁慢慢滑落,只剩喘气的力量。她哭着望向辰月,眼中流出的血泪触目惊心。但辰月还是坚持爬到她面前,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不哭,好吗?不要辜负奶奶的期待”
女孩努力点了点头,哭闹慢慢变成啜泣;辰月知道这并非因为她有多么听话,而是因为她连哭的力气都不剩下。辰月勉力微笑,抚摸她的头发。女孩的头发已经完全被血液浸透,摸上去黏糊糊的。辰月为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水,惊讶地发现她的嘴角竟然挂着一丝微笑。弥留之际,女孩痛苦地吐出嘴里的鲜血,翕动嘴唇;辰月俯下身去,终于在最后一刻听清她想传递的信息:
有人陪着我,真好。
血泪再次涌出眼眶,滴答在她刚刚帮孩子清理干净的面颊上。辰月赶紧擦干血泪,再一次帮女孩拂去脸上的脏污。女孩的眼睛永远合上了,无论辰月如何摇晃她的身体、呼唤她的名字都不再做出任何回应。辰月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她能醒来、奶奶能醒来,自己和剩下一个小孩也不用走向必死的结局,可她最终还是得接受现实:这个孩子已经死去,接下来恐怕就是她自己。
安顿好死去的孩子,她爬回另一名孩子身边;刚才为了来到这个孩子身边已经耗费太多体力,现在她不得不胸腹贴着地面,手脚如游泳般在粘稠的血浆中挥舞着往回爬。她看见自己留下的痕迹:那是从她下体流出的血液,沾着一丝腥臭。现在已经无所谓羞耻与否,能活着回到那个孩子身边才是她唯一的目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如果不能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给予孩子温暖那就太可悲了。每一个动作都令她疼痛难忍,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火灼烧,又像是筋肉从骨头上剥离。每爬两步她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能赶在那个孩子死掉之前回到她身边。原本充斥着恐怖猩红色的视野变得愈发昏暗,颜色也渐渐变成灰白,她知道这是视网膜缺血的症状,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用最后残存的视力对准小女孩所在的方向:小女孩靠在墙上,除了胸口轻微起伏外一动不动;显然她也正遭受失血的折磨。辰月拼命挥动四肢推动自己前进,在外人看来她的动作简直像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滑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缺氧和失血状态下进行如此剧烈的活动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的肺泡内满是渗出的鲜血,因此她连呼吸都很困难,每次呼吸都伴随着从嘴里、鼻子里流出的血液,混合着从皮肤别处流出的血液一起在她的身下被涂抹开,形成一幅诡异的画卷。
渐渐地疼痛开始缓解,但辰月知道这肯定不是她获救的信号,而是缺血开始影响末端神经,她正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感觉不到双腿,便用双手继续拖动身体,她感觉不到胸部、腹部传来的疼痛,便更加拼命地挥舞双臂。反正这具身体马上就要报废,还不如榨干它最后一点能量;反正她已经没有痛觉,让乳头在地上摩擦个几米又算得了什么。在她的身后,潴留在体内的尿液如开闸放水般泄出,在她经过的地面上冲刷出一条通道,清晰地记录下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活动范围。
终于,辰月抓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此时她已经完全失明,只能凭记忆去想象女孩的样貌。但是她来迟了,无论她如何揉搓,那只手的主人都没有给出任何答复。辰月彻底崩溃:她不愿承认自己的一生徒劳无功,但是在这个容器内,她确实一事无成,不仅没能为奶奶争取一个无痛的结局,也没能照顾好孩子们,最后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上;她的尸体想必会非常难看,血和尿沾得浑身都是,那种味道一定难闻极了。
她哭泣着,已经瞎掉的眼球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小女孩就躺在面前不远处,她曾痛苦挣扎了好几分钟,甚至辰月握住她的手前她还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就这么几秒钟,她们彻底错过对方。辰月无法想象她临死之前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孤单,她已经无法看到、听到,只有来自身体深处的疼痛相伴。也许她曾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但辰月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应;小女孩就这么孤单的死掉了,像那千百个死在妓院里的年轻女人一样。辰月见过妓院附近堆满腐烂尸体的地下室,光是看一眼就已反胃到极点……
辰月拉扯着孩子的胳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流出的血泪滴答在女孩身上,但她没有心思去擦拭。她像母亲抱着自己孩子那样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小女孩的头刚好落在她的胸前,发梢刺激着她的乳头,但血压已经降低到无法喷出,因此无论刺激多么剧烈,血液也只是从乳头中缓缓流淌。辰月已经坚持到了极限,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吐出凝血,双腿踢蹬摆动,体内的残尿被挤出。如此挣扎了几秒后,她陷入彻底沉寂,虽然还有些许毛孔在冒出血液,但她的大脑已经停止工作,彻底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辰月看见自己回到大学时光,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整洁,学生、教学楼,还有无线电操作员。他的头发梳得整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微笑着问她是否同去图书馆复习。辰月感到有些奇怪,但并没有细想:自己明明是在大学结束以后才认识他的呀……
后记
几名随从穿着高筒胶靴走进毒气室,踏过满地粘稠的凝血搬运那些扭曲的尸体。当她们试图掰开辰月的胳膊取出她怀抱着的儿童时却发现这个女人的动作是如此紧绷,以至于根本无法将两人分开。
向副官报告后,她给出答复:
“把那女人的胳膊锯断,要不然体积太大没法塞进焚化炉……你们先忙着,斐乐找我有点事”
通话结束,随从们开始抱怨:当初谈的条件可不是让她们来干这种脏活……
后记之二
副官刚进入斐乐的办公室便感觉脖子突然一疼,她失去平衡向另一侧倒下;随后斐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你……你要干什么”副官捂着脖子,药剂在她体内扩散,逐步夺走她的力气,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虚弱,眼睑也不住地下垂。
“我说过,总部无法信任你们每一个人”斐乐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支无针注射器:“用你们圣凯妮亚人的话说,很快你就要去与辰月见面;不过放心,我给你打了镇静剂,你不会感受到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