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并不总是分隔得泾渭分明的。
有时候这条线会在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间,或者在特定的人面前模糊,透露出那暧昧不明的面貌来。
而行走在这条缝隙之间,许多常理中不应该,不可能发生的东西都有机会显现。
这种违背世界观和常识的现象对少数的人来说新奇而惊险,但对绝大部分的普通人来说,只会令他们无比地恐惧。
而此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建筑,正是跨坐在这条界线上,让我无法不疑神疑鬼的景象。
这座约莫两层楼高的教堂半是砖石半是木板建成,通体灰白色,外层白色的木板看起来经历了多年的风吹雨打,油漆剥落,褪色严重,并且染上了许多灰暗的斑点。
若是奥丽维娅在此的话,也许她能从这座教堂的样式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然而在场的三位却没有她那么丰富的学识,我只知道这大概是某种基督教的教堂。
除了实在有些破旧之外,这座小教堂并无出奇之处。然而在这么个地方出现这么一栋建筑,便已是最反常的现象。
在它的全貌映入视野的那瞬间,我便感觉到呼啸的寒风与铺天盖地的雨水忽然安静了下来。
而随着我们一步步地接近,突兀的寂静愈发明显。
这片天地仿佛被隔离了出来一样,教堂的外表虽然有些雨水的痕迹,但并没有承受倾盆大雨之下湿透的样子。
没有了风声,没有了雨滴的扑打声,没有了脚步声,只剩下我们三人伫立在入口十数米外的空地,低沉的喘息。
这样从怒风暴雨到一片寂然的转变怪异得令人难受。
但更怪异的是,明明空气中那无形的压力强得让我的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手中的辟邪符却只是时灵时不灵地闪烁着,而没有我想象中那般耀眼地亮起。
我们无言地站在入口等待了数分钟,平复了心情后,颜君泠首先开口道:“怎么样,进去吗?”
谭箐啧声道:“任务目标就在眼前了,肯定得进去。准备好了吗?”
“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家小心,辟邪符的反应好像不是很灵敏,这里可能有压制符箓的力量。”
来到不起眼的棕色双扇门前,我走在最前面,颜君泠在我身后用念力将门推开。门没有丝毫阻碍地打开,露出了内里被黑暗笼罩的轮廓。
“啪。”我打开手电筒小心地踏入一个类似于门厅的空间。
从这里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中殿,中央的走道两旁立着一排排的长椅。
中殿的尽头便应该是祭坛,但是仅仅在二十米外的祭坛却模模糊糊的,完全看不清楚。
饶是我将手电筒直直地照向前方,那强烈的光线仿佛行走到一半便失去力量了。
从周围陈旧的环境来看,我们可能是多年来第一批进入这座教堂的来客。
脚下的木地板有些腐烂,黑色的暗斑遍布,空中更是漂浮着大量的灰尘,让我不禁皱起眉头,谭箐更是毫不客气地招来一阵清风吹散那大片的浮尘和陈腐的空气。
中殿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又长又宽的彩色玻璃窗户,但是上面的图案色调暗淡,既不是常见的耶稣画像或者圣经故事的绘画,也不是五彩斑斓的优美图纹,而是意义不明的破碎格纹,像是一面玻璃被打碎后再泼上各种颜色的油漆那般,没有规律也没有美感,看得让人有些头晕。
谭箐来到我身旁,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左右张望了一番。
我顺着她的视线说道:“看来这里有两层楼。在我们后面是可以上到二楼的楼梯。前面是祭坛,然后应该也会有忏悔室和牧师的私人房间。然后……应该也会有地下室的吧?”
我的话语在这片音响效果堪比舞台的空间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声音从中殿另一边回荡到耳边时,有些变形了,带上了些许非人的特质。
谭箐歪头又打量了一圈,皱了皱眉,但没接话,只是跟在我身后。
颜君泠在我身旁深深地叹气道:“该死的,在这种场合如果有地下室的话,那我们肯定是逃不了,一定得下去了。这地方……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本能地瞅了眼袖口的辟邪符。
它还是那副接触不灵的样子,每隔几秒才会稍稍亮起。
这让我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持续放大。
符箓的力量是我们这个团队最大的依赖之一,而若是它被压制的话,那仅有的可以安慰自己的安全感,也会被剥夺了。
“先去祭坛和忏悔室看看,然后再上楼。最后……唉,最后也得下地下室看看。速战速决,越早离开这鬼地方越好。”我迅速地做出了决定,一马当先地往前走,手电筒不住地往左右照耀。
“在哪个方向?”谭箐似乎有些迷糊地问道。
“正前方,就在最前排的凳子前啊。”我随口指示了一句后,忽然想起胸前的运动相机还在摄影呢,便加了几句低声的解释,“这座教堂哪里都不对劲。除了突然出现在这么一片原始野林里,诡异得不得了之外,周围和内里的氛围也都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这里有种非常强大的威压,还没有上升到阴煞的地步,但也不远了。”
我们缓步顺着走道来到教堂的中心之地,牧师的讲台与祭坛。
祭坛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祭坛则以石料砌成,面对走道的那面石壁雕刻着图案。
一般这种祭坛雕刻的图案都会是圣经里的各幕场景,但是这座祭坛如同两侧的彩色玻璃一样,画像看不出有任何形状和主题,只是一团毫无规律,令人烦躁的扭曲线条。
石台平坦的表面铺上了一面白色桌布,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层老旧的布料已经脏得泛黄,黄到有些发黑了,以至于在右手边角落,脏黄色的桌布点缀了几团黑色的污渍,让我乍看时没有注意到不对。
但是我仔细一看后,倒吸了口冷气。
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那黑色的污渍透出几分深红,看起来不像是污垢或墨水,而是……血液。
颜君泠轻轻地抓住我的手臂,在我耳边细声道:“如果这里的存在是想要刻意吓我们的话,那不得不说,它已经很成功了……这是邪教么?”
我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道:“不能直接把我们干死的存在才需要吓我们。这样想的话,是不是安心一些?”
“嗯……还行。”颜君泠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谭箐抽出寻龙符仔细地感应了一番后,无奈地说道:“不行,这里的反应太强了,完全分辨不出到底哪里才是核心之地。”
我将桃木剑四处挥舞,试图借着桃木的灵性感应出任何奇异之处。
可惜我学道法的时日太短了,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和精力又都放在了符箓和炼气吐纳上面,上清符录里的诸多剑诀和术法都只有粗浅的理论了解。
这把桃木剑仅是凡物,而且我也没机会和材料将其祭炼,完全只是靠桃木本身的灵性和贴上去的符纸来起作用。
我们各施手段,在祭坛边上试了几分钟后,不得不放弃了:“唉,看来只能用笨方法了。上下走一遭吧。”
我来到祭坛东边的忏悔室看了看把手。
与长椅和祭坛一样,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久未有人进入过。
两间静室一间是为忏悔者设立的,另一间则是牧师聆听的地方,中间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不是为了隔音,仅是为了遮蔽忏悔者的身份。
我小心地将左边的门打开,探身进入那狭窄的空间。
这里只有一张凳子,右边的木隔板上还挂了一道老旧的黑色窗帘。
我将帘幕掀到一边,瞅了一眼对面牧师占据的房间。同样空空荡荡的。
“啥也没有。”我对神色戒备的两个队友说道。
我正欲离开,已经一脚踏出门槛时,忽然从隔壁的牧师室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咳嗽声。我猛然转头一看,隔壁的房间却依旧空无一物。
我问道:“刚才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颜君泠摇了摇头。
我眯眼道:“刚才我在隔壁的房间听到一声咳嗽声……”
两女面面相觑,均是拉着我往二楼的方向走:“走吧走吧,越早从这鬼地方离开越好。”
我们小心地走上木板有些腐烂的楼梯,耳中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我甚至运用起异能减轻了我们三人的重量,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整片崩塌了。
上到二楼,我们转身在入口的上方眺望一楼。
止住脚步后,这栋建筑里便再无其他声响,唯有仿佛被凝固在时空中的教堂景物模糊地在阴影下显示出轮廓。
谈不上狰狞,但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
二楼的空间除了两边供给信徒坐下的座位之外,只有一间卧室和厕所。
卧室似乎是牧师居住的地方,但除了一张破烂的床垫之外,空空如也,连被褥、椅子都没有。
书桌上覆盖着一层有些油腻的污垢和灰尘。
“你有没有注意到?”颜君泠忽然说道,“这里的所有污渍和脏物都是污垢,灰尘之类的东西。其实像这种地方应该会有蛀虫或者蛛网,还有树藤,霉菌之类的东西。但是这里却一点那样的痕迹都没有……一点正常昆虫或者植物的存在都没有。”
“生命禁区是吧。嗯……这里显然不是自然存在的地方。”
颜君泠和谭箐去探查隔壁的厕所,我则在观察卧室。
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教堂外的森林。
我瞅了一眼时,有些愕然:“咦,怎么已经傍晚了?我们在这里呆了多久啊?”
无星亦无月的天空阴云重重,存在感本就不高的太阳快得不寻常地消失了踪迹。
明明我们进来时才下午五点不到,照理来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日光的。
是因为这里的时间被扭曲了,还是进入了不同于外界的空间么?还是我们自身的感知被干扰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好事啊……
这时,颜君泠和谭箐也从隔壁的厕所里走了出来,脸色不佳:“什么都没有。看来是时候下地下室了。”
我们下楼再次回到祭坛附近,走过宏伟庄严但老旧的黄铜色色管风琴,来到西面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颜君泠道:“根据『我』儿时的记忆,很多教堂都会有供以社交、举办活动的空间。有时候会在礼堂外的房间里,有时候会在地下室。不知道这里通往哪里。”
我试了试门把手,并没有被锁上,很轻易地便被推开了。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的黑暗几成实质,手电筒的强光在五米外便大打折扣,到了大约十米外直接就被阴影吞噬了。
用运动相机的夜视模式也理所当然地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来吧。”
我将一张辟邪符拍在门框上,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握着手电筒,走在前面。两个队友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缓缓地往下走。
走了几秒后,我立刻感觉到不对。
正常往地下室的楼梯都是直来直去的,而且两边都会是墙壁和栏杆。
这栋教堂的规模若有正常的地下室的话,最多也应该就在十来道的台阶之下而已。
然而我左右摸索时,空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碰到,而且隐约感觉到这绵延向下的楼梯遥无尽头。
我往左右的地板照了照手电筒,发现原本只有一米半宽的楼梯不知不觉扩大了一倍多,但是两边的墙壁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若一个不小心踏空了……
“不知道拍不拍得到,前往地下室的楼梯忽然扩大了许多,两侧的墙壁也消失了。建筑设计上来说,这样的设计根本完全不讲道理……但是我本来就在一个不讲道理的地方。已经走了有一分钟了吧,快一百米了,还在往下……这里到底有多深啊?”
我对相机讲解了几句后,停下脚步,小心地伸着脖子往楼梯外的深渊张望。
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外,再无其他。
回头一看,短短几步外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这时我心里已经有点打鼓了。前后一片摸黑,也不知道一直这样往下要走多久,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实际上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已。
在黑暗中靠着极为细微的角度转变可以让人明明在同样一片空间里转圈子,却误以为自己一直在直线前进。
这是几何与心理作用结合的一种手段。
但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一种能达成类似效果的现象,那就是鬼打墙。
虽然我身上带的数十张符箓都没有反应,但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没有陷入类似于鬼打墙的陷阱里。
我思考了片刻后,拿出一张符纸贴在胸口。
这是我最早开始学会制作的符箓之一:清心符,属于基础中的基础符箓,效用也仅如名字所指,助人清心凝神,镇压杂念。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无形中中招了,若是着道了这么低级的符箓也估计没啥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清心符在我默念了咒语激发之后,果然传来一阵安神静心的凉意,让我原本被诡异的教堂和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搞得相当焦躁的心态平静了不少。
而此时,我也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队,友,呢?
“艾米莉?杰西卡?”我试探性地往后看了看,将手电筒照了过去。
身前,身后。
空无一人。
这下我开始冒冷汗了。
什么时候跟丢了?
我们进入这楼梯才五分钟不到吧?
我甚至还记得几分钟前颜君泠偶尔会刮到我身后背包的触感。
现在两个大活人竟然就没了?
我连忙拿出卫星手机,试图拨打两人的号码。不出意料地,不仅是队友联系不上,在格伦威公园的三女也打不通。
操!呼,呼,冷静,冷静。
现在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是这个教堂本身的诡异之处,一旦进入地下室便会被无声无息地分开。
她们如我现在一样,迷迷糊糊地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甚至忘了什么时候与队友走丢的。
另一个则是……她们已经遭遇不测了。
后者的可能性虽然让我背脊发凉,但是理智却告诉我应该概率极低。
她们同我一样,被各种各样的符箓武装到牙齿,并且均是精神修为比我深厚,不可能就这么中招的。
最重要的是,脑海中的超越空间信物告诉我,两个队友确实还在这个位面,算是确认了生死,但是除此之外,凶吉未卜。
而且这不知不觉中让我完全忘却了队友存在的力量,太阴险了。
若不是我足够谨慎,准备得足够充足,可能一直走到地心都没有意识到不对。
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清心符竟然能真的派上用场,只是象征性地画了十张平摊给了自己和两个队友。
而以我目前的功力,每张最多只能维持半个小时而已。
若是清心符失效后,我又中招了,那就麻烦了。
我一身上下近百张符箓,桃木剑在身侧,却浑身力气使不上用处,真的有点心慌。若我甚至意识不到问题在哪里的话,又从何破局?
想到此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里袋所在之处。
不,不行,还没到那个时机。再等等看。
我再次往楼梯的两头看了一阵。往回走,还是继续前行?
我犹豫了片刻后,咬牙继续往下走。好吧,看看这个迷宫的终局在哪里。
但是在此之前,我先抽出了一根小棒子,将其对折了几下之后,它便发出莹莹的蓝光。
我随便选了个方向将荧光棒丢了下去,然后紧紧地盯着它落下的方向。
那一小团蓝色的光芒降落,降落,再降落,最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虽然没有指望这个小手段能探查出什么结果,但是还是有点失望。只能迈开步子慢慢走了。
之前我意识到不对时,感觉时间离我们开始下楼梯才过了十分钟不到。
如今我感觉自己顺着这条漫长的楼梯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手表却卡在五点零七分,再没动过。
只有半个小时效力的清心符也依旧在作用,看来比我的手表更值得信任。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感觉像是走了一个小时了,但是现实里应该半个小时不到……”我轻声对相机说道,“回看这段录像的时候,应该会非常枯燥吧,除了手电筒的灯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终于,等到清心符也失去效用时,我按捺不住了。
贴上一张新的符箓之后,我再次往两边的黑暗眺望。
还是看不到任何诸如墙壁,地面,或者任何实物迹象。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根新的荧光棒,将两张驱魔符贴了上去。
唉,要是我修为再深一点,学习道法的时日再久一点,就能做出破幻符或者真视符,没必要什么事都靠驱魔辟邪这两张万金油了。
我选了右边的方向,将荧光棒掰亮,叠成一个团。然后催动真气激发了符箓,再加上异能推动,右臂拉开,狠狠地抛了出去。
荧光棒像炮弹一样射了出去,迅速地在黑暗中缩小,缩小,然后那团绿光便没入了虚无。
但是我并没有失望,反而精神一振,因为我感觉到了,荧光棒在划破空气的同时,也扰动了某种无形无质的丝弦,让这片空间的能量波动忽起波澜,甚至以我不算尤其敏锐的精神力都感应到了。
我正准备再接再厉,将水搅浑时,忽然听到什么声音,连忙停下动作仔细聆听。
那是……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