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茜蒂带我离开了饭厅,来到上往二楼的楼梯附近,然后转过身来,有些忸怩地说道:“……对不起,让你看到了刚才我失态的样子。明明我对你说的是我的父母的问题,但实际上来看,其实我才是破坏气氛的那个人吧。”
我温言道:“很多时候,这种无法控制的态度,都是源自许多日积月累的负面情绪。而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一件很难的事。比起责怪,我更好奇,你父母刚才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菲莉茜蒂弱弱地笑了笑,说道:“你和蕾克希一样,都太偏袒我了。不得不说,我确实是我父母的女儿,连在家里发泄不满的做法都与他们一模一样。”
她轻轻地拉着我的手臂,道:“来吧,虽然刚才我是为了离开饭厅才这么说的,但是我确实想带你看看我的家。”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疑惑,而我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上到二楼后,她称职地介绍着每个房间:“二楼的三间卧室都是客房。其中有一间是米尔顿专用的,但是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只是白天需要他来帮忙管理家里的事务,晚上司机会送他回家的。”
我笑道:“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们竟然有一个服务了家族二十多年的全职管家。这给我的震撼,不亚于第一次见到你们家在城外的庄园时的反应。”
菲莉茜蒂耸了耸肩道:“是啊,蕾克希对于这点也一直很不适应。不过对我们来说,米尔顿就是家人,我从来都不知道没有这么一个好管家的家是什么样的,就如你应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顿,忽然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说道:“说起来,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对你的了解,除了从蕾克希那里听到的一些片段之外,其实很少很少呢。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尤其对你的法术能力感兴趣。”
“倒也是,毕竟你邀请我来你家吃饭,我又跟你的父母都认识了,最起码的,我也应该让你了解一下我的情况。”
我想了想,将杨凌云的背景信息粗略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将“茅山传人”外公的故事告诉了菲莉茜蒂。
红发美人听得入迷,上到三楼之后都忘了继续带我参观,而是不断地问着关于我的道术传承的问题。
“哇!所以你的『道术』竟然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太厉害了吧!”菲莉茜蒂惊叹道。
我摇头道:“单靠自己按照书上的理论练的话,是很难跨过那个门槛的。我也不是什么天生奇才,我是一年前回华国时恰好认识了一个老道士请教了一番,才真正地学到了一点东西。不过直到今年,我才算是能够成功地用上符箓。”
菲莉茜蒂感慨道:“不得不说,我爸妈说得对,我和蕾克希确实很幸运,刚好在这个时候认识了你。”
“你知道的吧?你是我们的英雄呢。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和她老是提起这件事,但是我真的很感激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出很多。”
菲莉茜蒂背着手,稍稍前倾,灰亮的眸子温柔地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楼下的人们所传来的喧闹声淡得几乎听不见了,一时间,世间只剩下我和她静静地对视。
而眼前这个女子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美得有些缥缈迷离,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看透的烟雾。
菲莉茜蒂·哈特曼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我很难说清。
她不像艾莉克希丝那样热情大方,将自己的温柔与善意毫无顾虑地分享与全世界,以至于容易令外人,包括一开始的我,以为那只是高明的伪装而已。
也不像奥丽维娅那样,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一张戏谑的面具下,让人难以触碰到那被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的内心世界。
对面这个女子的表情如她澄净的双眼一样,从来都忠实地反映着自己的情绪和心境,从来不屑于伪装她的爱与恨,赤裸以至于失礼。
无论是喜悦还是伤心,冷漠还是友善,我在菲莉茜蒂身上看到的都是毫无修饰的“真”。
这也许会让她的锋芒过为尖锐,更有时会过于任性,但也不可否认,这种想到什么便如何反应的性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直率纯粹的魅力。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原本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也松弛下来,笑道:“我明白了。谢谢你,菲莉茜蒂。虽然我们相识和成为朋友的契机并不算尤其美好,但是我也很高兴,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与你对话。不过我是认真的哦,要是你再老是这样左一个英雄右一个感激的话,我就要开始拷问你为什么刚才要找借口离开餐桌了。”
菲莉茜蒂咬了咬嘴唇,顺着走廊迈出几步,道:“我知道,刚才我的反应很失礼也很怪异……你是对的,其实我应该告诉你,不,我想让你知道,我会反应得那么生气的原因。这边来,我们进我的房间聊吧。”
她的卧室是一片极其宽敞,布置却又十分温暖细腻的小天地。
除了大大的,坐着两个巨型玩具熊的双人床之外,还有一张书桌,一张化妆台,与一个豪华的步入式衣柜。
以粉色为主的暖色调装饰和壁纸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很是温馨柔软。
“请坐。”菲莉茜蒂让我坐在椅子里,她则是从衣柜间里拿出一张折叠椅,摆在我面前坐好。
她十指交叉,斟酌了一阵后,缓缓说道:“你可能知道,跳舞是我的最大的爱好。这么说其实不准确。跳舞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毕生追求。要说得肉麻点的话,它是我的raison dêtre,我生命的意义。”
“从我小时候,爸爸妈妈送我开始去学舞的时候,我便隐隐感觉到,这是最让我快乐的事。所有其他的事物都比不上起舞时,让身体和感情接管一切的那种自由。”
菲莉茜蒂秀丽的眉宇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缅怀的神色:“长大后,它不仅是逃离的方式,让我能够忘记家里的不愉快和学校里的挫折,也是一种寄托。在面对外人时,我总是哈特曼家的女儿,是CEO,大律师的宝贝小女孩,是哈特曼家这一代的独苗……唯独不是菲莉茜蒂,不是我自己。但是舞蹈让我知道,除了家世之外,我还可以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菲莉茜蒂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幅度,露出了一个有些忧伤的笑容:“也许是上天眷顾吧,我确实在跳舞方面有一些天赋。一开始我的父母很欣喜也很支持我,也为我展现出来的天赋感到自豪。但是随着我越来越投入进去,成就也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担心了。因为这意味着我真的有可能成为一个专业的舞者,能够追逐自己的梦想。而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若我有个兄弟姐妹,那我也许不会被逼迫得这么紧。但是作为哈特曼家『唯一』的继承人,我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继承父亲的事业,进入尤利西斯集团,另一个则是像妈妈那样,成为一个令人尊重的社会精英,譬如律师、学者、或者医生。而舞者这种『下等』的职业,是家里人,也是所有这些跟哈特曼姓氏扯得上关系的『上流社会』,无法接受的。若我的父母让我这么任性下去的话,他们也会成为这些圈子里的笑柄,所以在我高中毕业之后,他们便极力地劝解我放弃我的梦。”
这时,菲莉茜蒂看向远方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冷意:“在我大一暑假时,这种对立终于爆发了。我上康大是凭着舞蹈的成就和高中的优秀成绩,以全额奖学金被录取的,没有要父母一分钱,这是我一直很自豪的一点。我的专业是表演艺术,很受导师们的重视。但是我的父母……为了阻碍我,私下联系了学校并且表示了他们的反对。作为康大最大的捐赠者,你可以想象,他们是有多大的能量。于是我的奖学金在大一结束后忽然被撤回了,而父母并没有安慰我,而是表示,虽然很可惜,但是也许这也代表这个专业不值得我如此投入,还不如去转去学什么其他的。”
我……操。这也太狠了。对自己的女儿这么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哈特曼夫妇。
菲莉茜蒂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诉说道:“虽然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承认过,学校也给了我一个没有漏洞的官方解释,但是在心里深处,我知道,这只可能是他们做的。我是我们专业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是康大舞蹈队里数一数二的舞者,更是有不少教授对我保证,一毕业就让我签专业的经济公司,不可能是我自己出了问题。那时候我还在家里住,但是出了这件事之后,我便跟父母闹翻了,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我现在住的公寓是他们帮我买的,是我考上大学时送给我的礼物,所有权却不是在我的名义里,而是我母亲的名下,而那时候她说她……不舍得让我搬出家里,然后又用各种借口说我暂时住不进去,呵呵。”
“虽然父母帮我设置了一个几千万的信托基金,但是我本人是动不了这笔钱的,当然,我的银行帐号上也不缺钱就是了,哪怕再买一套房也不是不可以。蕾克希本来提议要我搬进去跟她一起住的,但是我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菲莉茜蒂抿了抿嘴说道。
“康宁顿大学是一个非常注重传统的学校,而康宁顿和整个罗切斯特,那些跟我父母来往的人,都对这些传统和名誉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呵,所谓的legacy。Kappa Beta Gamma作为康大乃至罗切斯特州最古老的姐妹会,一直是女性学生建立人脉并且获取政治资本的最好方式,从这里出了不知道多少个女议员、法官、与集团高管。我的一切都是家里给的,要是父母想收回的话,我完全无能为力。在大一之后,我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个事实。所以我选择了加入Kappa B,想要建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对抗我的父母。也许这条路正中他们下怀,但是至少,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不是他们替我做的决定。”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艾莉克希丝提过的,菲莉茜蒂这么一个独行特立的人会加入姐妹会的原因。
“我知道,这是一种很不知足,很无病呻吟的苦恼,毕竟,我衣食无忧,家庭富足,有着令人羡慕的家境。但是每到这种时候,面对我父母,和他们的同僚和下属,甚至他们的朋友和亲人看待我的目光时,我都会清楚地意识到,所有我自己的一切,我的成就,我的梦想,我的爱与恨,在哈特曼家继承人的这个身份面前,都是次要的,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就算是我的父母,全世界最爱我,最应该理解我的人,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地将女儿的意愿践踏在脚下,不让她有丝毫选择的余地。”
菲莉茜蒂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透彻的双瞳隐隐映照出水色。
我不由自主地坐近了点,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这不是无病呻吟,菲莉茜蒂。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的生活做主的权利,哪怕是父母也不能将之剥夺。你为了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不惜与父母决裂的决心,是需要不可思议的勇气才做得到的。我无法说自己很了解你,但我也毫不怀疑,你是有着这种勇气和决断的人。”
菲莉茜蒂感激地看着我,轻轻地牵住我的手道:“谢谢你,凌云。但是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勇敢,我只是……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我的父母似乎也意识到这么强硬地应对,是无法让我服软的,便主动与我和解了。但是他们也跟我摊牌了,他们永远不会支持我跳舞,而我若是执意要走这条路的话,他们不会给我任何帮助。而你也看到了;他们始终认为我与啦啦队的牵扯,我作为一个舞者参与到这一切,便是我在万圣节那晚受刺的根本原因。所以他们虽然担心我的伤势,但也视之为一个可以劝阻我不再追逐这条路的天赐良机。”
我们再次沉默了下来。
我消化着面前这个女子所倾诉的话语,有些感叹。
身份和家境不仅是助力,也可以是桎梏。
而菲莉茜蒂削瘦的肩膀上,无疑负担着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喘息的枷锁。
菲莉茜蒂闭上双眼,眼角有些润湿:“我是一个哈特曼族人,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而大部分时候,我也确实为我父辈和我父母的成就,为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感到自豪。但是……如果价格是我永远只能为了一个名字的荣光牺牲自己生命的意义,那我宁可一开始便与它毫无相关。也许,我是个很差劲的女儿吧,明明享受了家族带给我的便利,却想要自私地不承担代价……”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忽然睁开眼睛,水晶般的双眸露出了坚决的光芒,“在万圣节派对那晚,我差一点便死了。经过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也想通了。我们只有一条命,一次机会,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既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仅仅是不符合父母的期望而已,那我便不会再去为他们束缚自己。哪怕要因此失去很多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哪怕…哪怕要与我的父母去作对,去成为一个让他们失望的人……那也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我看着这个眼神不再有一丝一毫犹豫与软弱的女孩儿,欣慰地笑了:“菲莉茜蒂,想要追逐自己的道路和幸福,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我真的很高兴,你让自己接受了这一点。你又没有为了自己的生活去犯罪,去伤害别人,仅仅是想要继续跳舞,便让你的父母这么反应……说句失礼的话,马尔科姆和梅丽莎才是不称职的父母。”
菲莉茜蒂静静地看着我,握住我的手掌紧了紧。
我沉声道:“钱财,地位,和权势,都是手段。它们应该是让自己更自由,更快乐,更幸福的工具,而不是反过来成为镣铐。马尔科姆和梅丽莎这么成功,本应用哈特曼这个姓氏所代表的一切,给予他们的女儿,也给予他们自己,更多的选择和自由去追逐幸福。但是他们反而迷失在其中,为此牺牲了与你的关系和家庭的爱,不得不说,不仅是极大的失职,也是一种悲哀。”
菲莉茜蒂在痛苦中找到了挣脱枷锁的力量,但是这本来就不是她应该为之煎熬的东西。
“我很抱歉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菲莉茜蒂。这和家境和钱财无关,对孩子施加这种伤害,逼迫她去承受这种束缚,纯粹是父母的责任,而这不是你应该受到的待遇……你值得更好的。”
红发美人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几秒后,忽然站了起来,无声地将我揽入怀中,纤细的躯体在微微颤抖。
我的脸颊贴着她柔软温热的胸脯,轻轻环抱住她袅娜的腰肢,心里除了怜惜之外,别无他念。
“谢谢你……谢谢你理解我……我真的很幸运,也很感激,你是我的朋友。”
她抱得很紧,而我只是无言地抚着她的背脊,帮助她平复心情。
菲莉茜蒂的抗争并不是我能够插手的。
作为朋友,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给她一些心灵上的支持,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单的。
但是菲莉茜蒂虽然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她的眼神中所透露出的刚强意志却充分清晰地告诉我,她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的。
那么,也许像这样站在她身旁的声援,便已经足够帮助她坚定地走下去了。
之后,菲莉茜蒂草草地带我转了一圈三楼和阁楼,便回到楼下。
在与哈特曼夫妇喝了几杯茶之后,我们便道别离开了。
想来马尔科姆和梅丽莎肯定会怀疑菲莉茜蒂对我透露了那些让他们显得无比绝情的家事,但表面上,他们一点都没有表现得像有这方面担忧的人,热情而亲切地与我们道别,并且再次感谢了我。
菲莉茜蒂就没有这么炉火纯青的交际手段了,在我们下楼之后一直显得情绪不高。
我们进了她的车后,菲莉茜蒂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将双臂架在方向盘上,枕着头悄声对我说道:“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道歉?”
红发女孩有些自责地说道:“虽然你并不庆祝感恩节,但是在这么一个场合里,作为主人,我没有好好地接待你,反而是把自己的负面情绪都倒垃圾一样倒在你身上,实在不是一个朋友应该做的事。”
“哦?你是那么认为的吗?”我笑了笑,“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觉得今晚的收获非常大。”
“我应该对你说过,若你有什么烦恼或者不快的话,随时可以找我诉说。这不是在说笑的,菲莉茜蒂,我对这种事情非常严肃。你并不是那种会随意揭露内心世界的人,而你之所以能够告诉我这么多私人且敏感的过往,说明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而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因为朋友的烦恼感到不快。”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色变得很柔和,抿了抿嘴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蕾克希会那么喜欢你了。”
我啼笑皆非地说道:“这又是从哪来的想法?别想太多了,菲莉茜蒂,我只是在给一个朋友应当给的关心和支持而已。”
菲莉茜蒂将引擎发动,摇了摇头道:“相信我,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体贴理解的,而做得到的人,也未必会有你这么懂得去开解朋友。她的眼光还是挺好的呢,若不是蕾克希已经喜欢上你了,说不定我会将你抢过来。”
“能开这种玩笑,看来你已经收拾好心情了。”我好笑地说道。
红发美人暧昧地笑了笑:“还是说你更喜欢金发女人?”
我轻轻地捶了捶她的手臂,道:“别闹。外貌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了。再说了,我已经犯了一次错了,再犯的话,可是真真正正地一点借口都没了。”
“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还是会因为无法拒绝自己的心,而去犯错的。能够抵御自己心意的人,真的值得敬佩。”
菲莉茜蒂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我,有些感慨地以这句话结束了话题。